子夜又過一盞時分,一個嬌小女子身影鬼祟低掩身子穿過石林假山,順著花園蜿蜒小徑前進。女子心急想要加快腳步,無奈左腳跛足難行。只能吃著痛,擰著劇烈疼痛的左腳繼續往前。
又走了一盞茶時,來到一處幽暗叢樹下。
女子嬌汗淋漓,濕透半邊交領絲綢長袍,素白色的絲綢下依稀可見女子輕柔可彈的肌膚。
女子輕聲喊道:「姊姊!」
在這夜闌人靜之時卻哪有人在?再聲喊道,卻仍不見任何人影。
女子垂下頭,只道那人已經錯了相約時分。
叢樹上忽然飄然飛下一人,輕輕用指點了女子後頸,「妳遲了!」
女子一轉身,直接緊緊抱住那人,「姊姊!我想妳想得可緊!」
那人烏黑束髮,身穿緊身勁裝,紅帶束腰,卻可看得出姣好的身材。
她輕摸寒依依的頭,「以為遲了,姊姊就離你而去了麼?」
寒依依抬起頭,雙眼清澈直視女子,「我想趕快來,只是左腳……」
女子聽聞,馬上查看了寒依依的左腳,小腿以上卻是跌打瘀青多數,「荒唐!他打了妳左腳?」
「不是打,是給我教育。」寒依依搖頭。
「那就叫做打,那是虐待!」那女子漸漸加大了嗓門,寒依依怕被人看到,左顧右盼下連聲,「姊姊,小聲!」
「只要再七天,雇約圓滿,就可以拿三兩銀子!」寒依依雙手握著女子雙手,「到時候就可以和姊姊一起離開了!」
「妳傻個好心腸哪!我若是妳,早就將那群人通通給殺了!」
「人各有命。我知道。別的不求,只求七日後和姊姊一起離開這裡。」
寒依依偕同女子一齊坐在叢中小草地上。
「再過七日就是月圓之時,也是七夕之日。」寒依依指著蒼空,「天河閃閃,好美!」
女子順著寒依依的指位望去,天河如汐、如珍珠般鑠亮的銀星閃閃。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寒依依望著天河,輕晃身子吟起,「這首詞裡有妳的對花,也有我的名字呢!」
這首詞乃北宋詩人周邦彥所譜寫的《花犯・小石梅花》。寒依依所吟詠的是下闕詞。透過梅花對比今昔,感嘆人生匆匆,離別在即也毫無興致去觀賞梅花。
詞中的對花,正是這個女子的名,此女姓紅,是多個縣城通緝要犯。
「妳倒學會了吟詩作對。」
「這我哪會?前幾天府裡老爺唱了幾次,有姊姊和我的名字,當然記得快了!」
「七日……七夕……」紅對花喃喃自語,問道「妳真的相信牛郎和織女會相會麼?」
「我希望他們可以見面,那日沒有見面了,不就又要等一年?」
「咱們今日就走吧!」紅對花作勢要站起,卻被寒依依拖住。
「不成的!還有七日,只要再七日,雇約結束了,我就可以拿到三兩銀字!」
「銀子我有,我給妳。」
「不!我準備了一個物事,那是我想用自己的力量送給姊姊的。」
紅對花直愣愣看著寒依依清澈無瑕的雙眼,只能嘆息,「唉!妳可知我有多急麼?」
寒依依輕輕將身子倚靠在紅對花上,「妳原諒我。這是依依一生最重要的大事。依依只想要和姊姊一同雙宿雙飛。」
紅對花直愣愣望著天,心思起伏。思量許久後才道,「左腳還疼麼?」寒依依微微點頭,不發一語。
紅對花右手輕推起她的絲質長裙,輕撫左腳挫傷處。寒依依吃痛呻吟了一聲。
頭一點,順勢滑下親了寒依依的後頸。
夏風輕徐,叢樹聲聲。天川銀河落九天。
那是紅對花和寒依依最美好的一夜。
六月初七,紅對花永遠不會忘了這日。
星月皎皎,萬聲寂籟。黑影一點,紅對花右手壓著胸前,狼狽地飛踏過一間又一間的平房。
她吐了好幾口鮮血,即便已經點了「中院」與「壇中」兩大會穴,氣血仍然洶湧奔騰;當飛越過一個屋簷時,紅對花又吐一口鮮血,下盤瞬間凝滯無力,一個翻身便跌滾而下,直在草地上滾幾個圈後終於停下。
紅對花大口喘氣,這是她不知到底幾次生死逃過。
這是飛賊的宿命。
氣息總算稍作鎮定,紅對花手捻個訣,讓內息行過幾次周天。氣血仍然凝滯,但總算稍有活絡。深吸一口氣,紅對花張開眼緩緩看向夜暮。天河銀光閃閃,她想著如此美麗之夜,有人歌舞昇平,歡喜度日;有人則要為了生存用盡全力活下。
有人可以如星耀閃爍,有人卻以黑夜陪襯──一想到這裡,紅對花不禁感嘆人生不平,實在可恨。
一邊感嘆人生境遇時,萬籟俱寂的夜晚聽得見微弱的哭涕聲。
紅對花輕聲靠近,幽暗叢樹下卻見一女孩在輕聲啜泣。
原只是要逃離對頭的追殺,可能的話跑得越遠越好。或許是感嘆生命不平,紅對花莫名同感淒涼。
「妳在這啜泣幹麼?」她輕輕一躍,一口坐到那女孩旁。
女孩停止啜泣,濕漉漉的眼珠子看著紅對花。紅對花看著女孩兩顆清澈白亮的雙眼,即便淚珠婆娑,那清澈如水的光芒仍直射紅對花心底。
「我,我沒有在哭的。」女孩倔強抹去眼淚,強忍一笑。
紅對花微笑,「妳倒別逞強。妳看我,」紅對花將自己勁裝拉開,胸前一個灰黑大掌印直印在上。
「妳受傷了!要趕快包紮!」女孩忘記自己哭泣的事,就要幫紅對花包紮。
紅對花揮揮手,「不礙事!這是內傷。我運氣療傷幾日即可。瘀血也幾日就可痊癒!」
女孩出神地看著紅對花,呆了一晌才道,「姊姊懂好多事啊!」
「奔走江湖,這有什麼稀奇的?」
女孩搖頭,「那才是真的生活呢。妳看依依,只是個雇傭奴。只懂得清掃家務還有伺候主人!」
她靦腆一笑,烏亮黑髮輕柔閃動,「姊姊,妳可以多告訴我一些外邊的事好麼?我愛聽!」
正當紅對花要開口,卻聽見遠邊大宅依稀傳來喊聲,「寒依依妳這該死的僕人!死到哪去啦?」
寒依依大驚,連忙起身,「姊姊,對不住。我得走了!」
「明日這個時間,妳可以來這裡麼?依依會來這裡的。姊姊可以告訴我外邊的生活麼?」
「寒依依妳到底死到哪去啦?」呼聲又大了一些。寒依依突然起身抱了紅對花,「姊姊你一定要保重身體。不勉強的。我每天都會來這裡的。」
說完便從幽暗叢樹翻身而出,朝大園子跑去。
紅對花大可當作戲言一笑置之。她也應該即刻起身離開縣城,跑得越遠越好。畢竟大對頭仍在四處搜索她。
但想起寒依依的清澈雙眼,想起她啜泣的身影。一種莫名的衝動鼓舞著她。
一十八年來她過著東奔西躲,毫無歸宿的生活。她頭一次有這樣的感受。
不再一日度一日,而是著實活著,為了保護某人,為了守護她的信念。
此後每隔兩或三日,紅對花就會和寒依依在同樣的地方見面。
即便紅對花知道這樣是讓自己身處險境,隨時都會被對頭給找上。
但紅對花無法就這樣離去。在她心底寒依依身影、寒依依的雙眼已經緊緊與她交融一起。
寒依依喜歡聽紅對花說江湖上的事情。
說到可恨之人,被她偷了幾個銀兩,寒依依會拍手叫好;說到失手而生死一線,寒依依會大聲驚呼。
「妳到現在還是不肯告訴我妳哭泣的理由麼?」紅對花說完一個故事後問道。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寒依依躲了紅對花的視線。
紅對花嘆口氣,「妳還是不信任我麼?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訴了妳,妳大概也害怕我這個飛賊否?」
寒依依搖頭,「不是的!只是本來就不是什麼大物事……」
「妳還想要騙我麼?妳當我走江湖是兒戲?」紅對花抓起寒依依右手,用力將衣袖上拉,寒依依手臂以上各種大小傷不斷,有看似刀割的傷,也有火燒的痂。
寒依依吃痛,輕輕咿了一聲。
「我不是不信任姊姊……只是……」
「只是不想讓我徒增擔心麼?」紅對花嘆了口氣,「寒妹,妳忑也天真善良。難道妳這樣強忍,我就不擔心麼?」
紅對花從勁裝束腰帶下拿出一瓶金創藥,將粉末輕灑在寒依依傷口上。再用食指與中指輕輕抹勻。
「只怕這燒傷是要留下疤痕了……」紅對花細聲喃喃,「是妳那府裡的主人弄得麼?」
寒依依搖頭,「不是,主人好得很。是……」
「說啊!」
「是少主人,他喜歡各種把戲兒……」
「他凌虐妳?」
「不是的……是……是少主人男歡……」
聽到這裡,在江湖打滾的紅對花已經猜中十之八九。她氣血洶湧,直想衝進府裡將府中所有人誅殺殆盡。
寒依依緊緊抱住紅對花,「姊姊!」
「畜生!他不配當人!」
「依依再過數周就是雇契結束的時候,到時候依依可以和姊姊一起麼?」
「和我一起?」
「依依從小流亂、飢荒四處流浪,直到這裡才有了安身立命的機會。雖然少主人他……」
「妳還認他是主人?」
「但他們總是有恩於依依。」
「妳也忑菩薩心腸了罷!妳何苦如此?」
「我知道姊姊武藝高強。想給姊姊保護。」寒依依將紅對花抱得更緊,紅對花可以聞到氤氤體香,「依依最大的願望就是,永遠的和姊姊在一起。」
放下了扣在手上的峨嵋刺,她原係真想大開殺戒。
紅對花將峨眉刺收進袖口,輕輕撩起寒依依的秀髮。
「姊姊,妳可答應我不要傷害府裡的恩人們麼?」
紅對花順勢將寒依依的頭推到自己胸前,輕輕咬了她的耳後說道,「我答應妳。」
七月初七。七夕日。此時已接近子夜。
昨日見面時,寒依依和紅對花約定今晚在城外的星河畔見面,於後兩人攜手遠走他鄉。
紅對花輕身縱過一間間民房。她望著天,銀光閃閃,天河無比皎潔。
「此時牛郎和織女或許見面了罷?」紅對花腦中突然想過很多想法。或許以後應當放棄飛賊,或許保駕接鏢,或許圖個什麼正當事兒做。
總之,她和寒依依就可以永遠一起。這是她活到現在從來沒想過的事情。
以前的她只懂得生存,只懂得險中求活。如今終有一個她活下去,想要守護的目標。
又飛過一個屋簷,想著之後將來美好種種。一個身影突然截了紅對花去路。
「《樑上紅燕》,妳還打算哪去?」
那人身穿官差罩甲服,腰間繫著一把鋼刀。
不是別人,卻是紅對花的大對頭,官差何無情。
「哪裡都去,就是不去有你的地方。」紅對花嘴巴不饒人,心底卻非常著急。
這人武功已臻卓絕,她毫無勝算。
「我不跟妳動手,乖乖跟我走罷!」
「我不跟你動手。你自己走罷!」
「就憑妳身上那些案子,癡人說夢麼?」
紅對花輕蔑笑了一聲,卻也不說什麼。氣凝一發,輕功「金燕飛梭」直飛何無情身後,凝聚十成掌力,將柔掌「相思令」的「夢遠不歸」、「人悄月依」、「行雲問東」、「但於憔悴」等精妙招數全招呼到何無情上。
只見何無情文風不動,甚至也無出招格檔。但掌力打在罩甲上卻如同投石於水,全數被何無情卸下。
紅對花知道生死一瞬,如無法一氣呵成壓敵致勝,那便毫無勝算了。
她抽出袖中峨嵋刺使出「離別刺」的「離愁別緒」,左右雙刺合進何無情面門,這時候何無情才抽刀擋格。紅對花雙刺橫移,方向陡變。瞬間瞄向何無盡的太陽大穴。
「好!」
何無情知險,鋼刀回身護短,兩步併退。僅只一瞬間兩人已交換了一招。
一招未平一招又起,紅對花使了「勞燕分飛」,左刺直刺何無情脅下大穴,右刺則虛砍,何無情看穿路向,鋼刀緊守胸前。峨嵋刺在和鋼刀前數寸時方向又陡變,直插下盤。
何無情鋼刀順下劈斬,卻不是要擋格峨嵋刺。而是紅對花的雙腕。
紅對花大驚,一個輕身向後蹤躍,何無情也疾步迫近,他大開大闔,鋼刀虎虎生風。只聽貫風烈烈,鋼刀已從背面砍到,紅對花回身一架,雙臂瞬間痠麻。
何無情使出「斷情刀訣」的「情盡於此」,內力催動,平凡無奇的鋼刀如泰山壓頂。加以路數至為剛猛,輕柔靈動的峨嵋刺又怎能招架?
何無情再用「天地無情」,這「斷情刀訣」每一刀每一式都極為簡單,卻又狠辣無比。橫刀一劈,紅對花的峨嵋刺已脫手飛向數丈之外。
何無情右手收刀,馬步一進,右手一掌「辣手摧花」,紅對花的身子也飛起數丈之高。暗紅色的勁裝與鮮紅色的血跡漫漠星空之下。
紅對花想起和寒依依見面後,要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紅對花想起她雖身懷絕學,卻只希望像寒依依那般不諳世事。
紅對花想起寒依依的清澈雙眼。
紅對花重重摔落在地,身體萎靡。
「妳還有什麼話說麼?」
「你砍我雙手罷……讓我,讓我去……」紅對花氣若游絲,心底只想要再見寒依依一面。
何無情看著紅對花的束髮緩緩散落,「我等當押妳歸案。要麼死,要麼跟我走。妳又能想到哪裡去?」
紅對花發出不曾有過的尖聲訕笑,「何無情,用的是斷情刀,使的是摧情掌。你又何必問我什麼?」
「妳用相思掌,離別刺不也矛盾麼?」
紅對花五孔流血,視線已模糊不清,「你又能懂行在刀口上的人,有了愛人時的矛盾感受麼……」
紅對花腦中閃過與寒依依的依偎細語。她眼中緩緩滑下一滴淚,便氣絕而死。
星河畔,七夕星河下。
寒依依等待著紅對花的到來,她相信兩人之後可以遠走高飛。可以看外面更大更廣的世界。
她相信,紅對花會保護著她。
她相信,紅對花絕對會到來。
她手中緊緊握著一對製作不精良的玉環,這是她用她數年在府裡被虐待的時光,所掙來的三兩銀子,請人製作的劣質玉環。
禮輕情意重,寒依依知道紅對花會理解的。
子時已過,寒依依仍相信著,期待著,希望著。
她相信,紅對花絕對會到來的……
寒依依和紅對花,她們已經分開不了。
一對製作不精良的玉環置在星河畔旁,在皎潔的星河下發出墨綠色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