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末日電影竟成小國的驕傲
觀看《喵的奇幻漂流》(Flow)絕非輕鬆愉快的經驗,跟看其他動畫電影完全不同。
本片在2025年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中,獲得「最佳動畫長片獎」,這是拉脫維亞歷史上首次獲得奧斯卡獎項的殊榮,是小國的驕傲!
此外該片亦獲得金球獎最佳動畫片獎,並在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中映演。
這部作品以無對白且節奏緩慢的敘事方式,純粹依靠視覺與音樂,講述了一隻貓在洪水肆虐的世界中,與其他動物共同求生的故事,帶有強烈的詩意與哲學性。其視覺風格極簡,融合柔和色彩與大面積留白,塑造出寧靜孤寂的氛圍。
本片在技術與藝術表現方面最大特點是,導演金茨·齊爾巴洛迪斯(Gints Zilbalodis)幾乎親自完成所有動畫製作,展現極強的創作掌握力。其畫面運鏡具有類似遊戲中自由視角攝影的特徵,使觀眾如同置身於虛擬空間。配樂部分由導演親自參與創作,成為推動情感發展的關鍵元素,而細膩的環境音效則進一步增強了整體沉浸感。
或許是片中的貓咪動作太過仿真,又或是我對電影主角黑貓過度認同,在電影院裡我不大能思考,只是隨時擔心黑貓會被滅頂。我很難想像家中小貓面對這種災難情境該如何存活,總是不忍。
我想著,大自然之中生命只是滄海一粟,是多麼脆弱,活下來需要多少僥倖的成分啊!活著幾乎可說是偶然的奇蹟。
也有可能我把自己這個人類的死亡焦慮,投射到動物身上了。或許貓咪的焦慮程度實際上只有我的十分之一。電影中的黑貓,有時看起來並非驚惶不安,還頗怡然自得呢。
網路上有人表示看了昏昏欲睡。我不知該不該恭喜這位朋友,他竟有能力完全屏蔽存在的焦慮!
網路上也有人批評「動物怎麼會搖船櫓?」為了劇情推演,這些動物還是需要一些擬人化的部分,這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導演在動物擬真表現與擬人化之間力求平衡。奉勸這位朋友,如果只想看動物、不要任何敘事,那麼看看國家地理頻道或discovery頻道就好,不要來電影院當酸民。
無疑地,這是一部動物版的末日電影,讓我聯想起《末路浩劫》(The Road)或是Mad Max系列那樣的電影。
「在友誼支撐下我們成長」這主題,則讓我想到幾個男孩結伴冒險的電影,像是《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魔戒首部曲》(The Lord of the Rings: The Fellowship of the Ring)等等。

本體焦慮
觀影經驗反倒像是夢境,是不是呢?
這部電影沒有任何對白,失去語言這個最主要的表徵工具,觀眾反而有可能體會到更深刻的原始感覺,那是像佛洛伊德所說「夢臍」般的東西,向下延伸至未知之處,通往深不可測的心靈海底。
那是尚且無法被表徵的幽冥之地,那個未知既關乎我們存在的來源,卻又無法轉化為可表達的思想與願望。
本片劇情簡言之就是:一群動物片刻之間好像安全了,可是危險似乎會一直襲來,永不止息。
面對災難或創傷這樣的場景,會產生死亡恐懼,害怕自我因與「無限」融合而消逝無形。海德格(Heidegger) 在《存有與時間》(Being and Time)中指出,個體意識到自己終將死亡,認知到自己的有限性與終結性,產生深刻的不安感,是一種迫使人面對自身存在的根本焦慮。這種焦慮不是針對特定的事物,而是對整體存在的動搖,讓人意識到世界的無根基性,這接近「深淵」(abyss)的概念--一種令人畏懼的無底狀態。海德格認為,人必須穿越這種「無」的深淵,才能真正理解存在的問題。
很多時候即便肉體死亡並非迫切的威脅,人還是會產生「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我是否存在」、「我是誰」的想法,陷入某種存在的焦慮。我認為社群媒體和AI可能加重人的異化,讓這種焦慮惡化。上述文字完全無法確切描述這種情緒的強烈與焦灼,那可能就像面對深淵的感覺。
黑貓無法迴避的,就是洪水底下的深淵。電影利用神話般的色彩氛圍,為這樣的存在焦慮,鑿出縱深。

英國精神科醫師/精神分析師連恩(R. D. Laing)在其暢銷名作《分裂的自我》[1]中,從存在主義以及現象學的視角,描述一種深層的不安,與個體對於自我的穩固性和存在感產生懷疑有關。連恩的分析督導之一,就是大名鼎鼎的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連恩認為,當個體感到自身的存在受到威脅時,就會產生本體的不安 (ontological insecurity)。他描述了三種焦慮的型態,包括被吞沒(engulfment)、內爆(implosion)以及被石化與去人格化(petrification and depersonalization)。因篇幅之故,在此我無法詳述。
本體焦慮(ontological anxiety)也和創傷後壓力症有關。對於某些受創者來說,創傷經驗讓他們不只是害怕未來再次發生類似事件,而是陷入一種「自我瓦解感」——覺得自己可能會消失、破碎或變得無法存在,這正是本體焦慮的核心:一種更深層次、無具體對象、對於自己存在的根本性威脅感。
回到電影,我想《喵的奇幻漂流》讓觀眾在水花之間輕輕觸碰到自己的本體焦慮。
首先,黑貓所在之地,已被人類棄守。人類生活的痕跡依然還在,卻拋下貓咪無影無蹤地離開。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或許像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一樣,移居到另一個次元的宇宙了。人類的房子、貓的塑像、貓的圖畫,變成了像「蚊子館」的「鬼地方」,透露出一種沉靜的荒涼。這種「被拋棄到這個世界」的感覺,正是存在主義學者用力描繪的感受。

這個情景也讓我想起佛洛伊德所描述的「詭異的熟悉感」(uncanny),那些景象都曾是最熟悉最日常的景觀,卻又變得如此不同,隱含令人不寒而慄的威脅性。
黑貓或許曾經有主人,現在自由了、解放了,卻只能靠自己,自生自滅。這種完全自由同時也是一種詛咒,因為你必須自己創造意義。
而人類生活過的痕跡,即將被大水吞沒。
被吞沒、被拋下、被消失、不再存在,就是本體焦慮指涉的範疇,但我確定的是,這種焦慮無法簡單用這幾個捉襟見肘的文字來捕捉。
業界許多年輕的心理治療師和諮商師,人生看似過得幸福,臉書和IG上全是上山下海、出國美食的照片,他們經歷過生命的殘酷洗禮嗎?我雖然嫉妒,卻也懷疑他們是否可以理解來訪者的本體焦慮。
多年前醫院一位年輕醫科同事,得意地對大家說,他從來不曾失眠、都是一覺到天亮,一次也沒吃過安眠藥。他是一個正向、樂觀的好夥伴,但我很懷疑他會知道病人不成眠的夜晚長得像怎樣。
如果他們從來沒有經歷過至親離世、愛人重病,或自己不曾面臨生死關頭、健康不曾出現異狀,那麼對他們來說,本體焦慮就只是一種智識上的概念,十分抽象且貧乏。
一旦你有過這些體驗,那麼你就可以領會,個案在分析治療中隱約呈現的本體焦慮,並不只是屬於個案的感受而已,也是做為治療師--不,做為人類的我們--無法逃脫的共通焦慮。
當我們談到溫尼考特和比昂(Wilfred Bion)「存在」(being)、「成為」(becoming)這些概念時,不由得會感染到一股活生生的雀躍力量,然而,如果腦海中漏掉「本體焦慮」這件事,那樣的理解就會有欠完備、失之樂觀。
現在時候到了,我們必須談談O。如果不是精神分析學習者,建議跳過O這一整段,繼續往下看。
我在另一篇電影文章中談過O,請參考:
比昂的O
比昂在 《注意力及詮釋》[2] 一書中論述「在O中轉化」(transformation in O),用來與「在K中轉化」做為對比。當我們說要在分析治療中去了解來訪者,那接近後者的概念。比昂說O代表終極現實、絕對真實、神性(godhead)、無限(infinite)、物自身(thing-in-itself)這些拗口的名詞所指涉的那個層面。
O不屬於知識或學習的範疇,它能夠被成為(become),但不能夠被知道(known)。它是黑暗、是無形,但當它演化到某一個點時就可以被知道,進入K的領域。
O是未分化的、前語言的基質(preverbal matrix),非感官所能覺察(a-sensuous),亦 無法被再現(un-representable)。那是思想尚未生起的領域。
比昂先前論述涵容(containment)的概念時,曾假設貝塔元素(β-elements)的存在,這在其晚期理論中相當接近O的狀態。比昂將克萊恩的「偏執-類分裂心理位置」(PS position),連結到「向O開放」,我認為這兩段話意思相近。
比昂提倡從O頂點(O-vertex)來做分析,但這遠比佛洛伊德建議分析師應維持中立與戒絕狀態(abstinence)還更令人不舒服。
他要分析師放棄欲望與記憶,因為記憶與欲望是用來處理感官經驗的,充滿享樂原則的宰制,因此並非探討精神現實的適當工具。而且記憶指向過去,欲望指向未來,而比昂告誡我們:「精神分析的觀察所著重的既不是已經發生的事,也不是將要發生的事,而是正在發生的事。」
然而,避開欲望與記憶,會使得分析師處在害怕的位置。當O顯現的時刻,有可能伴隨著強烈的被害感。O是只能在主觀上與之共振的東西,只能成為它,但與它合而為一是驚駭的經驗。
這又讓我想到如臨「深淵」。
如果我們想要經由感官或瞭解來掌握O,就會失去和它的接觸,就像底片相機漏光一樣。比昂推薦分析師採取的心智狀態,其一是信任(faith)的態度--相信終極現實與真實的存在,而那是無法被知道的、無形的無限,我覺得很像有堅定宗教信仰的狀態;其二是推測性的想像(speculative imagination)[3]。
比昂研究者大都認為不要給O賦予太多名稱和意義,而是從臨床和閱讀經驗,讓O的重要性逐步演化出來。但英國/澳洲精神分析師希明格頓(Symington)經由神學與精神分析的研究,提出O代表本體的(ontological),獲英國分析師同時也是比昂全集(The Complete Works of W. R. Bion)主編摩森(Chris Mawson)的贊同。

Chris Mawson, Melanie Klein Trust
摩森認為,分析治療師應具備的能力,除了佛洛伊德所提「均等懸浮的注意力」(evenly suspended attentiveness)、海門(Paula Heimann)所稱「自由喚醒的情緒感知」(freely roused emotional sensibility)以外,還應該要加上第三點「促進對本體焦慮的開放」[4]。
本片最讓你感動的是哪一幕?
《喵的奇幻漂流》角色設計以貓為中心,象徵孤獨與個體的掙扎,其他動物則分別隱喻不同人性面向,使整體故事具有深度寓言性。我聯想到進入一段關係,就像是奮不顧身跳上婚姻、伴侶、或是職涯這條船,船上的人是否能同舟共濟,船會航向哪裡,都是未知的。
狐猴讓我看到自戀狀態:牠常常專注於鏡子所反射的自我影像,蒐集許多來自人類的珍奇物品,「擁有」似乎是最重要的事。
蛇鷲讓我看到理想team leader的樣子:牠為了保護黑貓,奮起和同類作戰,落敗、受傷、被放逐,姿態卻依舊昂揚,穩穩掌舵,最後壯美地迎向天國。牠是黑貓深深依附的對象。
水豚是最與世無爭的存在,但牠有其特殊能力(擅於潛水),又可以和諧合作,團隊中一定要有這種人。

本片最讓我感動的一幕是:大難之後黑貓又發現狐猴,但狐猴跟牠的同伴無視於周遭,正陶醉於鏡子反射的自我影像裡。狐猴忽然抬頭看看黑貓,眼神對望頓了幾秒,電線瞬間接通似地想起一切,於是跟著黑貓一同狂奔去尋找其他共患難的同伴。
這對我的啟示是,無論是個案或是分析治療師面臨本體焦慮,當你可以查覺旁邊有人同在,或許是最令人寬慰和安定的一件事。
結語
片末,奄奄一息的鯨魚樣海獸又活起來了,那是否意味著,大水又來了?黑貓跟他的朋友還有機會生存下來嗎?
我沒有答案。
但或許每一個生命,都是「向死而生」,你我皆然。
面對生命,我們不必有過多哀傷,但必須要有敬畏(awe),英文發音也很像O。敬畏又再次讓我感受到宗教信仰的質素。比昂的感概是這麼說的:
「在這個瘟疫肆虐的時代--不是貧窮與飢餓的瘟疫,而是富足、過剩與暴飲暴食的瘟疫--我們很容易失去敬畏的能力。詩人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提醒我們,讀書有許多種方式,但真正能夠『正確地』閱讀--也就是懷著敬畏之心來閱讀--的人卻寥寥無幾。若是如此,那麼在讀人(理解他人)這件事上,就更是如此了。」[5]

[1] Laing, R. D. (2010). The Divided Self: An Existential Study in Sanity and Madness. Penguin Modern Classics.
[2] Bion WR (1970). Attention and interpretation. London: Tavistock.
[3] Vermote, R.: Reading Bion. Routledge, 2019.
[4] 2019 Mawson, C. Psychoanalysis and Anxiety: From Knowing to Being. Routledge.摩森曾來台講學,本書為其遺作,我深深懷念他。
[5] The Complete Works of W. R. Bion, volume II, p.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