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愛媽媽的我─曲靖萃的家庭界線告白

殯儀館的大廳,冷氣吹得毫無人情味。冷白的燈管閃了幾下,像是也覺得這裡的空氣太過沉重,不願好好亮著。
我坐在塑膠排椅上,懷裡摺著屍體相驗證明和身份資料影本。還沒輪到我辦理認領流程,只能等。空氣中混著消毒水與淡淡的焚香,聞久了像在聞一種無聲的恐慌。
「我錯了……真的錯了……你們把女兒交給我,是我沒顧好她……是我沒用……」
耳邊傳來抽搐似的啜泣與跪地聲,一聲比一聲重。我轉頭,看見不遠處,一個中年男子雙膝跪在地磚上,幾乎整個人趴了下去。他身前站著一對年邁夫妻,衣著素淨,神情無悲無怒,像已經把所有情緒都提前寄放在女兒的屍體裡了。

那男子不斷地跪拜,像是試圖把自己碎裂的靈魂黏回去,聲音裡是近乎歇斯底里的悔意:「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那樣對她……」
老先生只是看著地面,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天氣:「人都走了,說這些也沒用了。」
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是看傻了還是太冷靜,只記得眼前這個場景讓我忽然覺得——好熟悉。
這不是第一次,我看到一個男人在長輩面前跪著痛哭,說自己錯了。
記憶像是突如其來開啟的老錄音機,嗡的一聲,畫面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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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媽媽帶著傷帶我逃回外婆家。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明白,一個大人也會像小孩一樣,蜷縮在冰冷的老沙發上放聲哭泣。
翌日傍晚,爸爸站在門口,沒有進屋。他跪了下來,膝蓋撞擊地板的聲音,在那個嘈雜的黃昏時分,竟然格外響亮。
「是我錯了……我工作太累了……」
「我只是叫她別再講了,不小心出手太重…」
「我保證,以後不會再動手……」
「是我不好……讓她回家吧,孩子需要媽媽啊……」
他一邊說,一邊磕頭,眼淚和鼻涕混著聲音落在地板上,像是要把自己砸碎成一個值得被同情的人。

不得不說,我爸爸雖然只是個學歷不高的水電師傅,但在說服人心這一塊,還真有幾分本事。
又是哭、又是跪,話裡話外不忘強調「太累了」、「不是故意的」,錯是認了,但錯裡藏著情緒鋪墊,彷彿誰都可能在壓力下失控。最後再補上一句:「孩子需要媽媽」,順勢把責任與良善一併丟回給對方。
媽媽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哭。
那時候,我以為外公會站起來怒吼、外婆會指著爸爸的鼻子罵,但他們沒有。
三十年前,外公在台南開印刷廠,雖然不是書生,但日子總與文藝打交道,自詡溫良恭儉。他不是沒看出爸爸的失控,但面對一個平時孝順又工作認真的女婿,他只是嘆了口氣,說不出什麼重話。
外婆則是另一種複雜的沈默。她陪著外公白手起家、打理幾十個員工,什麼壞男人沒見過?但偏偏像爸爸這種「平時什麼都好,一氣起來就像變一個人」的,她也無法理解——無法定義他到底是壞人,還是只是壓力太大的人。
他們心裡各有盤算,思路卻殊途同歸。
他們的女兒是家庭主婦,沒收入,還要養兩個孩子。
這樣的日子,離了婚,到外面去過,真的比較好過嗎?
更深一層的是,他們也在怕:
怕離婚代表人生失敗,怕被人說女兒沒教好、嫁錯人,怕他們的面子,在親戚鄰里之間碎一地。

媽媽心裡原本盤算著,只要父母態度夠硬,自己就能撐得住不回頭。她需要一個靠山,需要有人告訴她:「別回去,我們挺妳。」
但沒想到,爸爸這場求和戲演得太足——
又是下跪、又是哭,情緒飽滿得像舞台劇。
外公沉默半晌後說:「家和萬事興啊,忍一忍,為了孩子……」
媽媽愣了一下,眼神失焦。
那晚,媽媽沒有再提離婚的話題。
她低著頭,收拾行李,隔天就跟爸爸一起回家了。
她當時或許真的還存著一點希望,想著如果這一次大家都看見了、說了、提醒了,或許爸爸真的會改。
她想破鏡重圓。她也想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小小的我還不明白:
「為什麼打人的是爸爸,但哭得最用力的也是他?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兩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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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殯儀館裡的那對老夫妻。他們像石像一樣站著,沒有表情。身體也不搖晃,只有那個男人自己跪著,碎在一地後悔裡。
「道歉有用的話,警察要幹嘛?」
這句話我小時候很愛講,現在卻說不出口。
我只是靜靜坐著,看著那個男人在地上重複磕頭,看著那對老夫妻背影沉默得像死水。這一幕,和我記憶裡的外婆家竟然如此相似。
有些傷,不是說對不起就會好的。
叫到我了。工作人員用一種習慣悲劇的語氣唸出媽媽的名字。
我站起來,手掌冰冷,腳有些發軟。
「妳準備好了嗎?」對方問。
我想了想,
覺得這句話有點好笑,
難不成我說我還沒準備好,就能夠不認屍嗎?
人生的關卡,究竟是我選的,還是命運推到我面前的?
這個當年沒被媽媽接住的女兒,
最後也成為了沒辦法接住女兒的媽媽。
我們究竟是被選擇的,還是自己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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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正在閱讀的你(延伸思辨)
每當我回頭想起當時的場景,就忍不住反覆思考:
究竟是外公外婆不夠堅定,才讓媽媽動搖,決定回歸家庭?
還是媽媽自己不夠果決,讓外公外婆一眼看出她的意志不堅,於是順勢勸她留下?
是不是那些大人們心裡都明白,婚姻失敗太丟臉了,卻又不願正面承認,
才會搬出「孩子還小需要照顧」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把一次家暴事件草草收尾,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還是,這根本不只是他們的選擇,而是整個社會氣候的共謀?
在那個時代,單親家庭被視為失敗的象徵,離婚婦女常常被貼上標籤,
於是所謂的「最佳利益考量」,
其實是犧牲一個人的尊嚴與安全,去成全一個被撐住的假象。
而這個假象,最後卻壓垮了真正活著的人。
家和萬事興,成了邪惡挾持良善的利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