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時間:2024/ 3/22週五19:00-21:00
- 地點:Lion 雄獅星空(臺北市中山區南京西路9號2樓)
- 與談來賓:
李賢文 雄獅美術 發行人
李柏宏 雄獅星空 藝術總監
李乾朗 傳統建築研究者
朱孝權 本集導演
徐蘊康 藝術很有事 製作人
- 主持:孫濬 本集企編

滿座的觀眾!
孫濬:2023年的8月4日,我們的製作人徐蘊康看到李賢文先生,在臉書上發了雄獅圖書要結束的事情。她說我們應該要做這個專題,但我當下沒有立刻回覆她,因為我覺得一個50年的專題交付在我手上,我應該要做很多很多功課,才能把它做得好看,所以沒有答應她。兩天之後 她又跟我講了一次說:「我們應該要做雄獅美術,在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給出一個50年的承諾?」
雄獅美術對台灣的50年承諾
徐蘊康:當時看到李先生的發文我實在太震驚了,這麼大的事情發生,我們一定追蹤這個題目。因為從《雄獅美術》開始再到《雄獅圖書》,整整是五十年的時間。《藝術很有事》才七年,要怎麼樣做到五十年呢?在我有生之年可能都看不到。可是李賢文先生,他竟然可以在大學還沒畢業時就決定創辦《雄獅美術》,我覺得非常有遠見,一做就做了半世紀,令我非常的敬佩。今天我們節目很幸運可以拍攝這個專題,這是我們應該要做的事情。
記得我跟孫濬拜訪李先生時,他跟我講說,大家在社群平台裡轉發這個消息,但幾乎沒有人繼續follow這個專題,我就覺得《藝術很有事》作為藝文影音內容平台,有責任要來做這件事情。
回到自己的個人經驗,在我的世代,我也可以作為一個見證人,就是在學生時代讀了很多雄獅美術的書,包括月刊跟圖書。我大學時念新聞系,有一個雜誌編輯的課程,我就以雄獅美術為題編排做了這個作業。開始工作後,如果《雄獅美術》月刊還在的話,李賢文先生一定會收到我的應徵信,不過可惜那時已經收掉了。
在工作上,《雄獅圖書》一直是我非常重要的參考書籍,剛才在影片裡看到很多藝術家的專書、《中國古代繪畫名品》、《中國繪畫史》、《風景心境》和《臺灣近代美術大事年表》,這些一定都是做美術史相關題目必讀的書,比如《追尋不朽的青春》,我們引用了前輩藝術家第一手的書信和資料,這些都是引用自《風景心境》,都做美術相關工作不可能不讀的參考書。
在這個時間點回顧雄獅的發展歷程,我要特別感謝李賢文先生,無私地與我們分享了許多寶貴經驗,無論是與藝術家的交往、個人收藏,還是他的心路歷程。如今他將專注於藝術創作上,過去他為臺灣的美術出版奔走忙碌了大半輩子,如今終於能夠專心做一個藝術家。
中美斷交後,希望在文化裡找回信心

李賢文 雄獅美術 發行人
李賢文:大家好,大家晚安。老實說我跟大家一樣,今天第一次看這支片子。雖然整個過程我都有參與。我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樣,好像在當演員。
因為我個性比較自由、比較浪漫,所以畫畫的時候,想怎麼畫就怎麼畫,要去哪裡寫生,全都很即興。甚至當年辦雜誌的時代,也是很即興、很有熱忱。記得是1979年,我開始想做前輩美術家的專題,那時候剛好在年初,我們跟美國斷交。那時候整個臺灣大家都很沮喪,不知道該怎麼辦,該何去何從?感覺臺灣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我們從事文化工作的人,難免會想到:我們要怎麼讓自己重新找回信心?
我就想到美術這塊,我認識一些前輩美術家,覺得他們真的很棒。可是在那個時代,比如說陳澄波是誰,大概很多人不知道;黃土水是誰?不要說一般人,就連美術科系畢業的學生,可能都不知道黃土水是誰。所以我想,那就一個月一個月慢慢做,最後我們做了兩年,介紹了二十位前輩美術家。
為什麼這樣做?是因為那個時代的氛圍,讓我們不得不這麼做。就像那時候雲門舞集為什麼要去做推廣?為什麼《漢聲》雜誌要去做民間藝術的考察?因為那時候我們對自己的東西不重視,對本土文化覺得好像落伍。所以那個時代,文化工作者就會有一種想法:要從文化中找回信心。所以就一路這樣做下來,這段歷史很長。

雄獅美術有豐富的出版
這次真的很感謝《藝術很有事》這個製作單位,他們在拍攝的時候,讓我很意外、也很感動,他們的敬業精神、專業態度,真的很令人佩服。比如說,我說要去九九峰寫生,沒想到他們說:「那我們跟你一起去。」我嚇了一跳說:「那天來回恐怕不行,至少要住一晚。」他們說沒問題。於是五個人就跟我一起去住一晚,還爬了兩次山。那時候導演腳還在痛,很辛苦地爬上去。
但我心裡也在想,這節目只有25分鐘,結果九九峰我們搞了兩天,這段畫面恐怕不到五分鐘吧,成本真的很大。不過我們的製作人真的很有魄力,也有這樣的眼界,願意去做這些事。我覺得《藝術很有事》在這個時間點做這樣的節目,非常重要。因為現在的媒體,尤其是影視媒體,對藝術好像完全是疏忽的、不重視的,就像1979年我開始做前輩美術家的專題時,整個社會、政府,大家都不重視,我們才毅然決然去做。今天《藝術很有事》也是一樣,在大家不重視的時候你們去做,二十年之後,當大家回過頭來看這個節目的時候,一定會感謝你們。從這樣一段歷史來看,我們會有很多感觸,也是一種心靈上的寬慰。我先講到這邊,謝謝大家。

李柏宏 雄獅星空 藝術總監
李柏宏:看完這支影片之後,我又再一次意識到雄獅美術真的已經結束了。心裡當然有一點感慨,但說難過嗎?其實我覺得,我們不需要太難過。因為從小到大,對我來說,雄獅美術就像是一位比我大五歲的哥哥(無意間透露了我的年紀)。
從小看到我父親這樣一路耕耘到現在,我覺得「雄獅美術」這四個字,早就已經成了「李賢文」的代名詞之一。它不只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它已經像是一個人格—李賢文的一個人格。而這個人格,也許現在會被收起來、被隱藏,但它不會消失。它只是轉化成一種新的形態,繼續在這個宇宙中、這個世界上,以另一種方式延續、發展它應該有的樣貌。
對我父親來說,現在他終於可以很盡情地去寫生,好好地做他想做的事情。而這樣的他,其實一樣在為社會貢獻,他透過畫畫,把他的所思所想變成可見的繪畫作品,藉由舉辦展覽,讓大家可以感受到他真實的心意。我想,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貢獻。所以雖然有遺憾,但真的不必太難過。這是我最大的感觸,謝謝大家。
雄獅長年的影響深遠
孫濬:剛剛聽李先生稍微「抱怨」了一下我們折磨他的過程(笑),其實我非常有感。因為我們在做這個專題的時候,50年的素材真的是太多太多了。包括我跟導演,私底下其實開了非常多次會議;還有跟我們雄獅的長春主編,我們也反覆討論了很多次。到底有哪些素材可以用?又有哪些,雖然捨不得,但必須要捨棄?因為真的放不進來。
那麼在這個關鍵時刻,重責大任自然就落在我們導演身上了。要拍什麼?要保留哪些畫面?甚至還要讓李先生走幾遍?我們來問問他——為什麼?

朱孝權 導演
朱孝權:我小時候,因為我爸爸媽媽都是老師,而且都是圖書館主任,他們常常需要值日,就會把我帶去學校,把我「關」在圖書館裡。那時候的圖書館書架上,一定都會有《雄獅美術》月刊。我那時候年紀很小,很多書其實都看不太懂,也沒有興趣看,就會一直去翻那些有圖片的書。雄獅月刊就是我那時候經常會看的內容之一。我還記得在圖書館、在一個安靜空間裡,看著那些圖片,第一次接觸美術的感覺,到現在都還讓我印象深刻。我家在花蓮,小時候連北迴鐵路都沒有,所以《雄獅美術》像是把美術的種子,傳遞到臺灣各個角落,它不受年齡和地域的限制,這點非常棒。
第二個想分享的是,當我接到這個拍攝案子時,開始思考如何呈現雄獅美術50年的歷史。我和李先生聊,發現李先生年輕時去拍攝藝術家的那些側寫,非常有趣,那些東西是我們在刊物上看不到的,是「背後」的故事,我反而覺得很棒,所以決定加大這部分的篇幅。大家在片子裡也有看到,像是走進時光隧道的感覺,很生動很有故事性。所以建議李先生可以出一本書,寫寫這些藝術家背後的故事,採訪他們時所看到的、聽到的,不只是刊物上會記載的內容,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
還有一次印象最深刻的拍攝,是我們去拍九九峰,其中有些片段沒辦法放進正片裡。那次勘景,現場非常吵雜,有很多工程車進進出出,並不適合拍攝。李先生一下車,立刻就拿出筆開始畫,那一刻很有趣,他無視外在的干擾,心無旁騖,對「美」有很高的執著,這是我很欽佩的地方。
孫濬:其實導演講這一場也是我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一場,因為其實在那個現場李先生畫畫不是站著畫,也不是坐著哦,他是跪著。李先生到現在77歲,他還跪在水泥地上、瓷磚上面畫畫,然後扎馬步畫畫,這讓我非常印象深刻。
少年相識,結識一甲子

李乾朗 傳統建築研究者
李乾朗:謝謝有這個機會來參加首映的典禮,我看了這個片子覺得拍的很好,也很能感動我。
我不是李賢文先生最親近的朋友,他有很多事情也不會讓我知道,但是我是他很長期的好朋友,雄獅每一年的忘年會(尾牙),我幾乎都會參加,可見他沒有忘記我。我高一在師大附中,他高三,我們差兩年了,怎麼會認識呢?就跟剛才片子裡面談的一樣,他是很有想法,很有想像力的人,他也有動力,但是我們不能要求他在跑道上一直跑,比如參加田徑比賽,跑到終點時也要休息。如果是接力棒呢,也要交棒的。我常常覺得雄獅,它有階段性的責任跟任務,在那個貧窮的藝術年代,雄獅有它的貢獻。但是如果說整個大環境,有一個不一樣的變化的時候,它也應該換跑道或有另外的規劃,我想這是很自然的。
我不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但是我跟他們家的淵源也很深。民國54年,我進師大附中高一,他高三,明年我跟他認識即將滿60年。那雄獅有50年,所以我跟他有59年的共同記憶,因為讀同樣的學校,所以我們有許多共同的同學,例如奚淞、姚孟嘉、漢聲和李雙澤等等,都是很有影響力的人。
李先生在師大附中的時候辦了附中寫生會,它不叫附中美術會哦,因為他覺得要出去跟自然接觸,所以叫寫生會,那我參加了社團,我高一他高三,我們居然臭味相投,我們每個禮拜都會碰頭,禮拜天就麻煩雄獅鉛筆的司機加班載我們去郊區寫生,我們不是畫靜物,而是畫外面的風景,所以叫附中寫生會。後來我考上建築系,他考上數學系,還會相互參加彼此的畫展。我跟他是多年朋友,他的父母我都認識,三不五時一起吃飯,我也經歷他兩個小孩的成長。
我們共同興趣還有彈電吉他,我很喜歡 Pete Seeger,他是一個左派的民謠音樂家,那他寫這首歌叫做《Turn Turn Turn》,翻譯就是轉轉轉,不只轉一次它還轉三次。他的歌詞是從基督教的聖經裡面,擷取一段出來,第一句的句子就是:「每一件事情有它的起 有它的終」,跟人的生命一樣有開始,但是放心你也有結束的時候。我跟賢文都是七十幾歲以上的人,就是有一個始有個終,在你有條件足夠的時候盡力,但是不是要有人接棒?是他兒子接棒嗎?也許是別的更適合的人。

李乾朗與李賢文從高中相識至今
片子裡談到的賢文兄,他經營了五十年的雄獅美術,從叢書到月刊,他一直都有規劃。他覺得該休息就休息,我覺得這很自然啊,我們也不必太惆悵,好像失去了一個什麼……也不到那個程度。他階段性的責任,還有他對臺灣文化的貢獻,他都已經做到了。現在他有他自己的另一片天,你看他去爬九九峰,去寫生,他寫生是不畫蘋果的哦!他畫雲豹、畫自然,和整個臺灣的環境、社會有這樣的一種接觸。作為他多年的好友,我真的深感「與有榮焉」,也真心祝福賢文兄身體永遠健康。他身體比我好太多了!他有打坐,家裡也幸福,孫子也很美滿。
他那兩個孩子,從小我就看著長大的,一代接一代,我也不敢說這叫「接棒」,但你看那Turn, Turn, Turn.歌詞怎麼說的?每件事情都有開始,也有結束,那句聖經裡的話。你們有興趣可以去查Pete Seeger皮特・西格,他是個左翼音樂家,很悲天憫人,寫了很多歌。有一首歌叫《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花兒到哪裡去了。這首歌我們以前也練過,我跟李雙澤他們一塊練。但那時候不太懂歌詞是什麼意思,他說花兒到哪裡去了?花被野姑娘摘走了,那姑娘摘花又去哪兒了?她跑去墳墓前獻花,那墓裡的人是誰?是一個陣亡的軍人。這是一首有點左翼、有點反戰的歌,它想說的是,一朵花,最後在墳墓前,敬拜為國捐軀的人。
但今天看到這部片,我真的覺得拍得很好,賢文的表現也很沉得住氣。他早期跟我一樣,興趣廣泛,後來慢慢收斂,但這個「收斂」不是關起來了,而是他的心打開了,因為他學佛,夫人秋香也是,他們倆都淡泊了。這個「淡泊」不是吃粗茶淡飯的那種,而是對整個人世間價值的放下,這種淡泊才是使人提升的最重要力量。人家說,你要能放下,才能真正成長,有的人放不下,我就是,我連三餐都還放不下(笑),但賢文他放下了,謝謝大家。
數位浪潮下的堅守與轉彎
孫濬:好奇的是,李先生當初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是掙扎過的嗎?還是您是很果斷的呢?
李賢文:結束的是公司,不是個人。公司雖然結束了,人還活著,人還是要繼續往前走、往前做。這個結束是偶然嗎?也不是偶然;是必然嗎?也不一定是必然。它完全是一種因緣的聚散,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而是整個社會的決定,我想這五十年的時間,說到底是人對時代的敏感度,當你在什麼時候感受到什麼,就會自然地往那個方向去做。
早期在辦雜誌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問我:「你怎麼可以辦這麼久?」那時候已經辦了二十年了,可我從沒覺得「久」。因為總有東西等著你去做,一層接著一層,事情不斷地冒出來。有時候即使沒事,也要自己去找事情做。找不到就去問顧問、請教朋友:「你覺得還可以做些什麼?」所以一路以來,就是不斷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有題目讓我去追。
我們做的往往是「這個社會缺什麼、沒有人關心的」,我們就去關心它。比方說前輩美術的整理,就是一個例子。還有像公共藝術,我也是在一次到美國接受採訪、訪問一個月回來之後開始推動。最後成為政策,成立了「1% 藝術基金」,這個制度一直延續到今天。
後來我又做了《臺灣美術年鑑》,那時候我覺得臺灣的藝術市場起來了,可是缺乏基礎資料、沒有參考座標,所以我去做也辦了七、八年。再後來,前輩美術家做完之後,我又開始關注年輕世代,辦了「新人獎」鼓勵他們。這樣一階段一階段走,辦刊物25年的時候,我開始覺得:雜誌越來越艱難了,藝術界也開始對這樣的刊物,沒那麼「需要」了。當時我還沒預料到連報紙都會停刊,1996年《雄獅美術》停刊時,表面上看社會、媒體環境都還算熱絡,但沒想到2000年之後,很多報紙雜誌一份一份停刊。數位網路的普及,尤其智慧手機的出現,對整個出版業的影響是很劇烈的。尤其對業主來說,衝擊更大。
所以當時我寫了一句話:「結束,是另一個生機的啟端。」
因為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停刊後我就重新拿起筆墨,畫畫、練字。一晃眼,又是25年過去了。現在連圖書公司也結束了,原因大家大概也都知道了,總之出版業真的很艱難。但在艱難當中,像允晨出版社就做得很好,允晨的發行人在這裡,他做得很辛苦,也做得很不錯。剛剛朱導演說,我認識那麼多前輩美術家,為什麼不把回憶寫下來?其實我有寫,我現在有一本書叫做《走在臺灣美術界前面》,裡面介紹了二十位前輩藝術家,包括陳澄波、李石樵、楊三郎等等。這本書將會在五月由允晨出版社出版,因為我現在已經沒有自己的圖書公司了,所以特別要感謝允晨願意幫我出版,也順便跟大家打個廣告(笑)。
廖志峯:這事我提案很久了,我提案好幾年。
旁人:雄獅應該把你挖過來。(笑)
李文賢:我那時聽到有人就說,那你找一個好的經理來做嘛,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廖志峯先生,幸好你沒有被我挖過來,不過他真的很優秀,所以今天感謝朋友來,真的是非常感謝。
雄獅文獻成為國家圖書館檔案

王涵青 國家圖書館 館長
孫濬:剛才在影片中有看到國家圖書館,將典藏雄獅所有的資料,就想問問看館長,這些資料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典藏呢?是否會有再跟大家見面的機會呢?
王涵青(國家圖書館 館長):今天很高興可以來到這裡。剛剛看了整個影片,我內心非常非常地感動,讓我想到小時候,我在苗栗,騎著腳踏車經過廟旁邊,到了一個畫室。我在那個畫室學了五年畫。那畫室有地下室和一樓,老師是從師大回來的,他在一樓放了很多書,當我在等前一班下課的時候,我們都坐在那邊看雄獅月刊。然後再下樓畫畫,老師沒有帶我出去寫生,我就畫蘋果、畫瓶子。那個過程,陪伴我度過了五年的時間。
所以,當我去年看到《雄獅美術》要結束的時候,心裡非常非常感嘆,那時候我還在成大圖書館工作,但後來看到國家圖書館很快就主動出來,希望能夠典藏這段歷史,當時我心裡真的覺得——哇,好棒啊,是國家圖書館!
今天又看到公視拍了這麼棒的影片,更沒想到的是,在今年二月,我來到了國家圖書館工作,我很高興也很榮幸可以經歷這一段。我們國家圖書館在前任曾淑賢館長,與李賢文發行人聯繫之後,陸陸續續將會接收《雄獅美術》捐贈的資產:包括20幅前輩美術家的畫像、《雄獅美術》出版的420冊書,還有館藏的8,000多冊專業美術叢書。對《雄獅美術》來說,這或許是一個結束;但我認為,其實這是一個開始。
這些典藏都會在國家圖書館被好好地保存,而且是開放給所有人使用。我們也即將在5月30號,在國家圖書館舉辦一個展覽和一系列的活動,就是以這次《雄獅美術》的捐贈畫作和資料為主題,也誠摯邀請各位在5月30號來到國家圖書館參與。
我認為這並不是結束,因為所有的「美」,不是只是畫出來的,而是深植在人心裡的。因為有精神、有心,它才能被發揮出來,美術不只是技巧,它是一種生活的方式。我很感謝,不只代表我個人,也代表國家圖書館,感謝《雄獅美術》這50年來的付出,我們不會讓它結束的,謝謝你們。
孫濬:那在我們與談最後一點時間,也想邀請我們藝術家鄭治桂鄭老師,和我們分享一下剛才看過我們影片的心得。
文筆與畫筆的交會
鄭治桂:大家好,我是鄭治桂。我是《雄獅美術》的作者,應該說,最早在我念書的時候,我是讀者;後來到法國去念書,成了作者;回到臺灣後,又成了李賢文先生的畫友。我們一起去大霸尖山、登玉山、走八通關,其實這是一段很奇妙的因緣,而這段因緣的交集,就是「雄獅」這兩個字。不管是雄獅美術、雄獅出版社,還是李先生後來決定拿起毛筆、走進山林、走向山川,這都是同一條線。
我自己從巴黎學的是西洋藝術史,也畫西畫,回來以後,也走進了臺灣的山林。我常常想到一句話:「一生好入名山游」對東方人來說,「名山」不是只是有名的山川。就像古人說的:「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再平凡的地方,只要你用一種情感的眼光投向它,它就會有意義。所以李先生看到臺灣許多藝術現象,將它們集結出版,這是一種眼光。而如李乾朗老師所說,他從高中時代參加寫生班,一直到今天仍在寫生,這條線,也許在他擔任編輯的那25年間短暫中斷,但那25年,他其實是用他的眼睛、他的感受力,在看畫、看人、看臺灣。
我們的交集,就是「畫」、就是「筆」,不管是畫筆還是文筆。我每次看李先生的畫展,都有一種感想:中國古代最推崇的畫是「文人畫」。它不只是風景畫,是對觀照世界、宇宙與山川,抱持意義的眼光去看它,但今天「文人畫」好像消失了。但我認為文人畫的精神還在,就是「萬物有情」,你看什麼事物,都會帶著一種情感的色彩。從這角度來說,我認為李先生的畫就是一種「文人畫」,但不是「文人」的那種「文人」。奚淞大哥講得更好,他說李先生的畫,是一種「生活的畫」。他拿起筆,慢慢地畫,有他的氣息,有他的節奏,看起來很自然,但你會被感動,甚至說不出為什麼感動,因為它很難被歸類。

李賢文寫生一景
他做雜誌,接觸了各種藝術家、各種風格,報導他們、整理他們,這其實是「為人作嫁」,但在那個過程中,他服務的心態和眼光,25年後變成一種文化財。最後他換了一個舞台,回到畫桌前,我才開始真正認識他這一面。這是兩樣風情,但有同一本初心,這個初心,從師大附中的寫生隊開始,一直到今天,他仍是個寫生的畫家。
我非常感謝《雄獅美術》,我從國中就開始看它,我大學會考上美術系,不能說跟它沒關係,我甚至還曾投稿。當時《雄獅美術》刊登了一篇熊秉明先生談〈蘭亭序〉的文章,我當時才初二,不以為然,寫了一篇〈懷想〉投稿,雖然作者熊先生沒有回應我(笑),但雄獅刊登了我的文章。若干年後,大概二十年後,我在巴黎遇到熊秉明先生,我說:「我當年有寫一篇給你。」他說:「啊是嗎?」他已經不記得了(笑)。
但後來我們成了忘年之交,我到他家看他的字、看他的雕刻,陪他去故宮看展,他的那本《關於羅丹—日記擇抄》是雄獅出版的,小小一本,厚度不到一公分,卻得了當年中國時報文學獎的散文推薦獎。不是他去報名的,是評審看到後主動推薦的,他的文筆真的很好。我很幸運,在他百年誕辰時,李先生說:「我們要出這本書,你來寫一篇推薦序。」我將此推薦序翻譯成「讀書心得」,指的是從我的少年時代,我國二開始讀他的文章,直到前年發表時,雄獅給我機會能重新讀他的作品,我從一個小讀者,變成小作者,再到能夠與大名人共同出版作品,我真的很幸運。
我也走了一圈:中學、美術系、法國、再回到臺灣,心才安定下來。那個時候,我和李先生又多了一個交集—書法。書法對很多人來說,是一種消遣,但很多人生中寶貴的事物,其實就藏在這些「消遣」裡,例如:讀書、寫字和畫畫,你若重視它,它就可以寄託你的人生。最後我用林語堂先生的一句話來作結:「藝術是什麼?藝術的含義是什麼?消遣二字。」謝謝大家。
席德進—封面的幕後故事

1981年,雄獅月刊席德進專輯
觀眾:我想請問關於《臺灣建築史》那本書的過程,因為我知道你們那時是跟著席德進老師,一起去走訪臺灣各地,我很好奇那段經驗。尤其是你們身為畫室學生的那些回憶,那些紀錄我覺得真的很有趣。包括我有看到那張席德進的裸照,我印象真的很深刻(笑),因為他好像是堅持要拍的?然後他生病的時候,還堅持自己要拍那張封面照,那種反差讓我很有感觸。所以我想聽聽你們怎麼看那段時間的經歷?也希望可以知道更多跟席德進老師相處的故事。
李賢文:當年席德進,就是他要過世的那一年,身體其實已經很不好了。那時候《雄獅美術》就想幫他做一個專題,我就特別請了攝影大師柯錫杰來幫他拍照。你們現在常常看到的那一張,席德進的代表性照片,被引用很多次的那張,就是柯錫杰在1980年5月幫他拍的,也是當期《雄獅美術》的封面照,真的拍得很好。那天拍照我也在場,過程蠻辛苦的,席德進那時候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真的可以說是快不行了,可是他還是強撐著精神,讓自己看起來好像很有力氣的樣子。柯錫杰也很敬業,整整折騰他一整天,拍的也不是一兩張而已,大概拍了一百多張,真正最後能用的,就只留下最好的那一張。這個就是專業嘛,就像導演拍電影,也要剪掉九成,只留下那最精華的。
席德進他其實也知道,這張照片很重要,他也知道柯錫杰是個很厲害的攝影師,所以他真的撐著精神去拍,而且他還自己選了一張他當時比較滿意的水墨畫,作為照片的背景,你們現在看到那張照片背那個氣派的山水,就是他親自挑的。那幅書法很多人都很喜歡,那就是席德進寫的一句話:
「失敗本身是生命勇猛活過的證據。」

1981年,柯錫杰拍攝席德進
這句話的來源,其實是熊秉明引用來自傑克梅第的話。熊秉明是誰?剛剛我們前面也有提到,他是《關於羅丹—日記擇抄》的翻譯者。席德進當年讀到這句話,非常感動,所以特別把它寫下來,成為他晚期很重要的一個書法作品。這幅書法,等於把幾個重要人物的生命觀、創作觀連在一起,也因此感動了很多人,那場展覽裡,大家對這張書法印象最深。
那你剛剛提到的第二個問題,就是席德進當年跟李乾朗一起去走訪古蹟的事,這個嘛乾朗最清楚了,應該請他來說說。
李乾朗:我跟賢文都跟席德進蠻熟的,其實是從我們一起喜歡古屋開始的,那時候我們常常會一起去找、去看那些老房子。一開始我們是坐火車去找古屋,後來他就跟一位建築師買了一台二手的Austin小車子。他到底有沒有駕照我也不曉得(笑),但他真的開車跑得很遠,跑到台中、台南去看老房子。他一邊開一邊說:「我現在有點睏。」那時候沒有高速公路嘛,就是走縱貫公路,他就直接停在路邊睡一下,睡醒了再繼續趕路。找古屋這件事真的很辛苦,可是只要他一看到想畫的房子,就會立刻停下來開始畫,我只好在旁邊等他,他畫的不是油畫,是水彩,所以大概二三十分鐘就能畫完,他渲染得很快,動作很俐落。
剛才賢文兄提到那張封面照,我也覺得拍得非常好。柯錫杰先生真的很厲害,只是很可惜,前年他也過世了。現在想來,拍照的人和被拍的人,都已經成為歷史人物了。而那張封面照,真的感動了很多人,尤其是席德進睜大雙眼的那個表情,很不服輸、很不屈服。他那時候真的太年輕了,還不到六十歲,如果他能活到八九十歲,以他那麼努力畫畫的態度,他的成就一定會更驚人。
他其實一直想把傳統的水墨畫、他受過的西洋繪畫訓練,還有他在臺灣的在地經驗,他真的很喜歡臺灣,這三者結合起來,他身上真的融合了本土性、國際觀,還有中國文化的承傳,如果把這些完全融合,今天的成就就不得了了。《雄獅美術》過去封面那麼多,我對那一張特別有印象。他特別穿了一件麻紗的衣服,質地很粗,孔洞都很大。他的頭髮本來就留得長,加上那雙睜大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在說:「我勇猛地活過了。」賢文兄那時候選這張照當封面,真的是慧眼識英雄,非常了不起。
席德進這個人,我們認都知道,他其實是一個很坦率、很真誠的人。他不會跟你客套虛偽,講話也很直接,不會繞圈子。要就要,不要就不要,講得很清楚。例如我們到了台南,他說想吃海鮮,他就直接講:「魚我請,其他的均分。」(大家笑) 因為魚比較貴嘛,其他大家分攤,他就是這樣很乾脆很坦率。
同為出版人的緣分與祝福
廖志峯:謝謝公視,也恭喜李賢文前輩。我來講一點關於李先生剛才提到「挖角」這件事。那次的談話其實是李先生很正式地跟我說:「你要不要來雄獅這邊幫忙一下?」我雖然最後沒有真的過去,但只要雄獅星空有活動,我都會在臉書上轉發支持,剛剛的活動我也已經發了臉書,如果大家有看到的話。當時李先生是問我有沒有可能過來,我說:「我不可能離開允晨。」他就說:「那等你退休之後過來。」但我現在還沒退休就不用過來了(笑)。
我非常榮幸能有機會參與李先生這本書的製作,其實很多年前我就曾經跟李先生建議過,說他這麼多珍貴的資料、那麼多動人的人情故事,真的應該把它整理成書。我記得當時李先生還問我:「為什麼不讓雄獅美術來出?」我說:「當然可以啊,如果雄獅美術願意出,那再好不過了。」我只是提供一個想法,希望這本書真的能實現。因為我們都是出版人,都知道這些內容的價值。我跟李賢文前輩,其實某種程度可以算是忘年之交。我們是在書展上認識的。今天來之前,我還特地去看了我第一次收到他的春聯,那是2003年的春聯,那一年還是羊年,我後來把那張春聯拿去裱起來,因為那是我們結緣的開始。

廖志峯 允晨文化 總編輯
雖然我過去讀《雄獅美術》的月刊不算多,但它對我來說真的提供了很多重要的養分。大學的時候,我讀《關於羅丹—日記擇抄》,讀蔣勳老師的《美的沈思》,後來也讀謝理法老師的日記,這些內容陸續給了我很多不同的養分和視野。能和李賢文前輩有這樣的交流,讓我對藝術、美術,有了更深的理解。現在《雄獅美術》完成了它階段性的任務,以「雄獅星空」的形式繼續存在,我覺得這個轉型非常有意義,讓「美」走入我們的生活,為年輕的藝術家、年輕的讀者,提供一個交流的平台,這是很棒的一件事。我今天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來看這部紀錄片的。
我覺得跟李賢文前輩,或是和他們一家人在一起時,總是感到很自在、很放鬆,那是一種舒服的氛圍。我覺得一個出版人、一個文化人,甚至更多的臺灣人,都應該去享受這樣的文化氛圍,也應該欣賞這樣的一種人格。唯有這樣,我們的社會才能往前多進步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當然,如果你看現在的暢銷書排行榜,可能會覺得這個社會似乎是在退步。但我們曾經在上個世紀五〇年代、六〇年代,從許多刊物中獲得豐富的養分:像《文星》、《現代文學》,還有《雄獅美術》這些月刊。
當年《雄獅美術》的內容非常精彩,不只有藝術和藝評,還有文學,是一份綜合性的人文素材的月刊,它呈現的,是那個時代最根本的文化展示,這些現在都已經看不到了。所以當我看到李先生還持續在做這樣的事,將來有沒有人接班,我不知道,但我自己還在做出版,很榮幸能參與這本書的製作。這本書把我們剛剛在影片中看到的內容整理下來。不論是張捷女士、礦工洪瑞麟,還是洪通,你都可以看到李賢文前輩當年是怎麼樣親自探訪、挖掘這些藝術家,把他們介紹給臺灣、介紹給這個世界。這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在臉書上寫了一句話:「臺灣有人,不在廟堂,在民間。」這句話,正是獻給李賢文前輩的,謝謝你。
作為畫家的李賢文
李蝶衣(鳳甲美術館代表):大家好,我是鳳甲美術館的蝶衣。我們這次真的非常榮幸,因為在今年九月,我們即將舉辦李賢文老師的個展,也正是因為這次策展的機緣,我們得以親自造訪老師的工作室,有幸一睹《三探九九峰》這件長達三十公尺的作品,現場看真的非常震撼,氣勢磅礡。不只是視覺的震撼,它更完整呈現了李賢文老師對臺灣自然環境與人文風土的深切關懷。
我們非常榮幸有這個機會展出此件作品,也誠摯邀請各位到時候到鳳甲美術館參觀,謝謝李老師。

李賢文《三探九九峰》長卷
李賢文:我補充一下,剛剛在影片中大家有看到《三探九九峰》這件作品的一個局部畫面,因為畫作非常長,所以沒辦法一次完整呈現。這張畫是在大約25年前,也就是1999年921大地震發生後不久創作的。當時我被那場災難深深震撼,特別跑到九九峰地區實地寫生。因為尺寸太大,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沒有合適的展出空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展覽,任何一間畫廊恐怕都裝不下它。所以這次真的很感謝鳳甲美術館的館長,願意接下這個挑戰,特別為這幅作品量身打造展示架,順著牆面弧度去安裝,工程其實相當浩大,他們願意這麼做,我非常感激。

李賢文《三探九九峰》(局部)
而展覽的開幕日期也非常有意義,就選在今年的9月21日,正好是921地震發生25週年的那一天,也是星期六,時間很好記。為了這次展覽,我這一兩年又特地去了九九峰三四趟,其中有一次就是公視的採訪團隊跟我一起去的。這次的行程讓我收穫很大,還因此創作了一張新的大作品——長231公分,是我跪在山中寫生時所見的光景:陽光穿破雲層灑在山頭,把整座山染成金黃色,那景象讓我非常震撼。以前有人說九九峰像火焰山,那一刻的光景就真的有那種感覺。這趟九九峰之行,不只讓我創作了新作,更讓我再次感受到大自然帶給我的學習與療癒,也再次激發我創作的慾望。
荷花池的一場雨,鏡頭後的故事
李賢文:關於影片中的一些畫面,夕陽西下那一幕,並不是當天實拍的,而是剪輯團隊另外取材製作的嗎?
朱孝權 :事實上是從別的地方接過來,我覺得這是一個意象。
李賢文:還有我家荷花池的那場大雨,那天我完全不記得有下雨(笑),那天有下雨嗎?
孫濬:有,那一天有人造雨啊!
朱孝權 :我解釋一下,其實那場是我設計的。

李賢文《小暑‧曇花‧月下三美》2021
因為如果單拍李先生家裡的一些東西,其實限制很多,他不希望我們拍到他家裡全部的內容,所以我必須設計一些小橋段,讓畫面除了風景之外,還能有一些動態的元素。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荷葉上有水珠,其實會很漂亮,我自己覺得啦(笑)。所以我們就乾脆直接做了這場「下雨」,再配上李先生的旁白,覺得那個畫面就成立了,所以其實有時候畫面不是現場真實發生的,而是創造出來的。
鄭治桂:打雷聲也是創造的嗎?
朱孝權 :沒錯,我覺得這也有點像在畫畫,不一定要完全寫實,有時候也可以加一點想像的成分在裡面。
孫濬:下大雨的效果,是用李先生家院子裡的水管,然後我們這樣噴,站在周圍人大概都濕了一半,只有李先生不知道那天有下雨(笑)
背著畫筆遊山的人
鄭治桂:我可以講一件有趣的事情。 有一天李先生說:「我想上大霸尖山。聽說你去過一次,我們可不可以再去?」我說:「可以啊!」因為我從來不會說「No」,一定是「可以!」。然後我就趕快去求救,看看有沒有人可以帶我們安全地上去、也能安全地下來。
那時候李先生剛好五十,我小他一輪多一點,我們兩個人,還有一位朋友盧廷清,他是寫蘇東坡書法的專家。我們三個人就準備了背包,找到了一個朋友,是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的一位職員,也是登山高手。他體重大概只有四十公斤,卻可以背得動一個四十公斤的人,真的很厲害!所以他們安排了一對一的方式,三個人陪我們上山,一個引路,另外的就是在旁邊防止我們跌跤,保護我們上去再下來。那時我們還傻傻地想說:「登山不難嘛!走得動啊!」但其實這個過程很難得。到了山上之後,我們在山屋住下來,想要畫日出,那個360度環視的大霸尖山的日出,為了看到日出,大概凌晨三點多就要起床,摸黑爬上去,到平台差不多五點鐘太陽就出來了。
那時候李先生就把他的水墨畫紙打開來,是宣紙,大概三公尺長,他就這樣慢慢地畫,我覺得那個畫面太動人了!因為像我們如果是背油畫的話,雖然重但可以收得很小。但水墨怎麼辦?他說水墨很簡單,可以一張一張地畫,再把它們連起來,那時候我真的很感動!當然我也有備而來,我帶的是一個折頁畫,可以打開來,大概三公尺半,是摺疊式的,非常乾淨平整。我們兩個人就各自畫各自的煙雲山水。
那時候是夏末秋初,臺灣山川有個特色,就是天氣越好,日出看得越漂亮,但一過八點,太陽升起,嵐氣蒸散,雲霧就起來了,什麼都看不到了。所以你要看日出就要早!後來我還想更靠近大霸尖山一點,但李先生很理智,他說:「我在這裡看就好了,你去吧。」(笑) 因為距離有四公里,我也不敢一個人走,就找了一個人陪我。我就這樣一路走到山那邊,摸到了大霸尖山,我抱了它一下,真的覺得好像感覺到臺灣的心跳「咚咚咚」地跳,我也不敢停太久,就趕快畫個速寫再回來找李先生。
我覺得我們的相處是這樣:一起登山、一起吃東西、一起聊天,晚上在通鋪一起睡覺,可是當我們面對美景的時候,我們就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創作裡,各自成為只對山水傾心的人。這就是最好的友誼:你可以和一個人一起吃飯聊天,也可以很自由地追逐自己眼前的夢想。這個夢想,後來在他的作品裡呈現出來,李先生在政大辦了一個展覽,那幅《雪霸登高圖》是屏風式的,非常中國式的畫法。在西方叫做「三折畫」,東方則有三折、四折、六連屏、八連屏、十二連屏等等,都是連屏畫,非常典雅。而那幅《雪霸登高圖》真的非常動人,後來還成為一本書的封面。
我覺得李先生不只是一個熱愛山水的人,他對於寫作、出書、辦展覽也非常有思慮。但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夠同時保有這麼感性的一面,會在山頂上把畫具鋪滿一地,認真地畫。他能把青年時期,那種對雜誌內容的精細思維放下來,轉而成為一個對自然很感性、會投入創作的人。我跟他有很多重疊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山水清音」。我很幸運,也很榮幸,我算是他小小的朋友、小畫友。
李賢文:感謝鄭治桂的回想,讓我也想起第一次跟他去登大霸尖山的事。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登上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後來我們還去登玉山、南橫三山、八通關,去了很多地方。可第一次真的什麼都不懂,也不知道怎麼辦,要怎麼上山?要準備登山設備,要去買登山鞋,各種道具都得備好。在家裡我還特別開始晨跑,試試看有沒有體力,因為至少得背二十公斤的東西啊。就這樣,不知道怎麼辦也沒辦法,我們就上山了,隨著海拔慢慢升高,我第一次爬到三千公尺,真的把我累壞了。
鄭治桂:我以為那時候你很興奮(笑)。
李賢文:我其實是累壞了!那幾天我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可是上了山之後,看到那風景,就明白為什麼以前外國人經過這裡會說「Formosa」—美麗之島。在平地是永遠看不到那種視野的,空氣不一樣,光線不一樣,植物的變化也完全不同。
我還記得第一次登高山,看到那個玉山圓柏,山上的圓柏跟平地的樹不一樣。因為高山上風吹雨打,風一大,那些圓柏就會變成很低矮、貼著地面生長,枝幹扭曲、千奇百怪,簡直像藝術品一樣。那時我心裡想:「哇,這簡直是寫生的寶庫啊!」真正體會到石濤說的那句話:「搜盡奇峰打草稿。」在那種山裡,你真的可以畫一千張不同的素描。那時候我剛開始學畫水墨畫,興致很高,還真的帶著毛筆、墨汁,在三千公尺上現場磨墨!宣紙是捲起來裝在一個桶子裡,可以帶很長很長的紙,我就鋪出來,對著眼前的山景直接畫,不知道苦是什麼。我們後來去九九峰,我現在已經沒那麼認真了,現在都只帶彩色鉛筆,很簡單,當場就這樣畫。我說如果我那時候還磨墨,你要是拍下來就更精彩了(笑)體力不一樣了,現在簡化多了。

李賢文在九九峰
我最近幾年就是帶一本畫本,幾支彩色鉛筆,這樣簡單寫生。雖然簡單,還是對回來畫畫有幫助,也還是我的畫本,當年真的很笨但也很執著,以為水墨畫的寫生就應該這樣。我心裡想像當年的范寬去太行山畫畫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子。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就當古人!現在是現代人了,就簡化一點。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三個還有盧廷清,三個人都是畫友。那次回來我們還一起出了本書,叫《群玉山頭》。後來有個書店老闆賣這本書,還說:「三個年輕人上玉山!」我們其實年紀不小了(笑)。
有一次我們去登南橫三山,其中一座山我忘了名字。那幾天是連日大雨,又悶又熱,我們就是連爬帶滾、一步步上去,那真的是用手爬的,一隻手抱著樹幹,另一手抓著樹枝,就這樣一步一步上。等到三個人終於爬上去時,真的累壞了,但也特別興奮。我們三個人還抱在一起,覺得:「我們完成一件大事了!」你還記得嗎?就這樣抱在一起,好像完成一場革命。我們的革命感情,就是從這樣的「山友」關係建立起來的。
我分享到這裡,謝謝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