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含有部分劇透情節,請斟酌閱讀。
女人與女孩 / 母親與女兒
《人魚紀》圍繞著女主角夏天與國標舞的牽絆、途中相遇的種種,也帶出她成長過程中的不堪、脆弱及恐懼,角色的缺陷展露無遺,仔細瞧便會看見,女人的身上仍帶著女孩的猶疑,一些稚氣,朦朧未知的孩提狀態穿梭在女人身上,是缺陷,卻是傷痕的脈絡。
夏天的母親控制欲極強,將孩子視為自己的所屬,同時吐露出對孩子深深的憎恨,這種厭惡總是強烈地連結到「身體」與「性」,母親無時無刻掌控和支配夏天的身體、行蹤,進行X光檢查的時候,曾就讀醫學院的母親命令她不許將胸罩脫掉、認為內褲上結塊的白帶是骯髒不自愛的結果,夏天對於家中的物品毫無擺弄的權力,一旦稍不符合母親的標準與要求,她就即將面臨無可消止的貶抑式批判。母親對於夏天的厭惡與淫亂性格的臆想,那封聲稱聯絡好醫生準備給夏天做處女膜重建手術的鬧劇,恰恰反映了角色的矛盾性,投射了自身的恐懼,母親怒氣沖沖地給夏天做飯、責罵她,口中說著:「聰明的女人才不會進廚房。」實則何不是自我貶抑?她結了婚、生了孩子,最後進了「聰明女人」所不會進入的廚房,母親憎恨的是她自己,她討厭自己生出一個女孩,她很清楚,夏天最終會成為女人,變得跟她一樣。她不喜歡她是一個女人,她不喜歡她身為女人的模樣;她不喜歡生下孩子,她不喜歡少女終有成為女人的一天;她害怕女人骯髒、齷齪、隨時都可能生育,延續性與身體被佔據的感受。
但是母親也嫉妒夏天。
我直覺是我媽討厭我的身體,但是她又想佔據我的身體。
年齡與性的連結猶如國標舞自此交融纏鬥,母親嫉妒夏天的年輕,渴望回到從前,她仍未長成女人、與異性交往、締結婚姻、交合產子、照顧孩子之時,不用負擔養育的責任,母親渴望保護夏天,最好讓她一輩子都是女孩、少女,永遠也不要成為女人,如此便能守護母親內心渴望的青春繁盛,逃離恐懼、欲望與痛苦的藩籬,夏天彷彿亦敵亦夢,但是無法避免地,身體會長大,撐破童裝,性徵會成熟、具有生殖力,身體反映出夏天對自我的渴望,再也不屬於母親。因此,當她初遇國標舞,開始意識到自身對身體的控制權,夏天深深著迷其中,生長出控制自我內心、身體的力量。
大海的牽絆
漂流的夏天無根,浮浮沉沉,直到她遇見國標。若要說國標舞之於夏天是什麼樣的存在,大抵是一塊得以支撐身體的浮木。
Men lead, women follow.
國標舞是沙文主義的舞蹈,夏天不斷經歷漫長尋找舞伴的日子,沒有舞伴的時光,她仍然漂流在五彩斑斕的海洋中,從不放棄希望地等待,私下還去上國標舞老師東尼的個人指導課,勤練基本功,因為無法融入國標世界兩人一組的規則,好些時候夏天處在違背規則就會被拒之門外、無法被容納、格格不入的感受中,成為一抹恐懼。夏天其實也害怕過於親密的雙人關係,將世上兩人成對的關係視為暴力,或許是因為母親對她的支配與傷害,讓她對性恐懼而陌生,對愛渴求卻卻步,無法擁有建立安全關係的認知及勇氣,她的第一次性關係,被誘騙的甜言蜜語包圍,性當中沒有愛,只有木訥和困惑。
夏天仍然在找尋舞伴。
國標舞之於夏天的魅力在於曖昧模糊的身體摩擦、交疊、碰觸,她總能從這些搭配中獲得片刻的歡愉,「像飛翔,像被溫柔的海浪托住」,夏天是孤獨的。人魚紀並不側重夏天的愛情關係,若提及也僅僅虛幻似地帶過,沒有前因後果的清楚描述,但是字裡行間,都在突顯夏天的孤獨,正因為她不了解愛,孤獨才藏了起來,像是她縮得小小的子宮,溫柔地保護著自己。跳舞的每個瞬間、找尋舞伴的每個歷程,野心追求的是寄託,夏天渴望與他人建立親密性,不再是不散不聚的家庭,而是被接住的可能。「東尼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她的孤獨投射到舞蹈老師東尼身上,東尼是同性戀,夏天自然不會愛上他,夏天對東尼的愛慕實是理想化的轉換,是陪伴的理想象徵,反映了夏天心中理想的伴侶、朋友、孩子的模樣──有根的所在,故事的後頭像是給予了解答,國標舞的世界中,兩人的權力關係容易不對等,但將自己的腳步踩穩,便能安然前行。
從前有隻美人魚,她長出了一雙腳
故事的最後,夏天退去人魚的尾巴,離開了大海,陸地不再光彩照人、金光輝耀、繽紛流光,她換了雙腳,不再跳舞,帶著身體上的傷,漂亮地昂首走路。
如果我一直是少女就好了,如果不曾長大不曾成為性徵成熟富有生殖力的女人就好了。
她還是走到這裡了,走上陸地,學會生活。我想,夏天的餘生漂亮地走過了,像那一字一句,像那繾綣的一踩一踏,像那跟表哥說的話,穩穩地,笑著吐出一句:「我們活下去,一起活下去吧。」只要你會走,漂亮地走,穩穩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