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哺乳類最原始的吻,為本該去繁就簡的口頭契約加蓋印章時,因工業化而與自然割裂的人類,不管洐生出何種母性形象,它的默示條款也不擔保其主觀感受得到重視,只有被逼崇高的自我犧牲,苦肉計?撫育計,否則又怎麼能馴化以惡為傲的人兒?但總覺得有些東西在蘊釀,暴烈而甜蜜,重編了龔亮熒腦袋的接線方式,想到作為社會零件可以做到最美妙的事。
倘若在某個時刻的某塊齒輪,有足夠能力抵抗整個系統的扭矩,逆向運作,整台機器都會跟着反轉。這是為何餵哺之後留在乳首的吻痕,稱作機械性紫斑,盡是凹凸相扣的嚙合傳動。
四驅吉普再次駛進無人車專用的不限速路段,回到廣播道,打開車門便把龔亮熒強推出去,摔得在硬地滾了兩圈,好不容易才支撐起疲憊的身子。去程時膠布封嘴,返程時黑布蒙眼,原本恥度破錶的四馬攢蹄,則改用尼龍索帶捆起兩根拇指,反綁在背後,雖然不是放人下車的妥當做法,但相對而言算是很憐香惜玉了。「有人在嗎!」她聲啞力竭地呼喊,真空襯衫中門大開,拐腿走出遍地血印。
由獵牙人血洗攝影棚至今,才過了約莫五個小時,當然有眾多同業前來搶獨家搶畫面,龔亮熒幾乎馬上有人接應,替她摘下蒙眼帶,帶到記者群集的廣播大廈門前,獲安排坐進救護車上稍候。
鑒於警方封鎖現場好久後發現,除了攝影棚和副控室,就連化妝間和洗手間也有職員遇害,唯有重新聯絡救護員到場,間接阻延了受害者送往醫院的時間,其中部份人仍有微弱生命跡象。當局卻只能調派三輛白車,正忙得不可開交,就沒有優先處理龔亮熒的傷勢。有別於醫療資源分配,在同場記者看來,業內碩果僅存的女主播從大屠殺中倖存,才是首要關注的重磅新聞,趕忙開啟相機閃光燈,蜂擁而上地圍堵車尾提問。
「目擊者在附近看到擄走經過,你是怎麼逃出來的?」、「看你的裝扮,是否遭到性侵犯?」、「這宗血案規模太大了,獵牙人真的只是孤狼襲擊,還是有其他同夥?」、「被擄走幾個小時,你有機會看見凶徒長相嗎?」
救護車後部的門板虛掩,隱約可見龔亮熒坐在橫排座,肩膀披着毯子取暖,雙手攥住前襟以防走光,右腳姑且算是裹上紗布止血,整個魂不守舍,無視記者們的喧囂擾攘。直至大家顯然妨礙到救護員工作,她才假裝回過了神,懇請各位先讓路給傷者的擔架床上車,甚至撂開毯子主動下車,揚言照顧別人要緊,自己等會再打破傷風針也行。
此舉非但贏盡光環,更是登上「意外露點全為救助傷者」的熱搜榜。
反正母乳也能用來餵養怪物,着實不嫌裸露炒作,包裝成捨己為人的偶爾冒失。
這時,龔亮熒移步至廣播大廈另側,背靠紅底白花的洋紫莉區旗,沉聲道。
「我明白你們很害怕,很着急,想要知道這個社會到底怎麼了,我也是,真的非常非常害怕,很累,還很痛。」她抬頭望天逼使眼淚倒流,彷彿在告誡自己,現在不是脆弱的時候,「但若然要說我妹生前教懂我甚麼,就是勇敢表達自己,人們通常看到她的性感,我看到的卻是,坦蕩蕩地面對生活中的難關。」
龔亮熒的頸背隨着呼吸放鬆,由交叉抱肩蔽體的僵硬身姿,改由單手捏住前襟,凝淚直視記者們的鏡頭。
「幸好她的精神支持着我,才能從獵牙人手中逃脫,而我在過程中聽到了極度不安的消息。他說,外面多的是跟他有相似癖好的人,從事着殯儀、殮葬、醫護、仵作等行業,私底下把屍體用來洩慾,有時只是上班挨罵想找個出氣袋。這讓我有了個想法,你們有沒有聽說過NOTRS、National Organ Transplant Response System?」
「全國人體器官分配與計算機系統。」親港派的男同志記者回答。
「對,最大化排除人為干預,儘量確保它的公平性。目前,雖說人工智能攻克了癌症,但對於器官衰竭和新型疾病未取得突破,移植需求量依然相當巨大,可惜這個系統只適用於志願捐贈者,還沒有被定性為公民義務。」職業病使然,龔亮熒換上最篤定的口吻,而詭辯這門國粹,就是能把最離經叛道的事,說得好像在撥亂反正:「試想像,假如我們實施強制器官移植,所有遺體全部送往大灣區港口群,中央化管理,分流到各地,不僅令那些死雜種無從下手,更可以延續生命。考慮到中港兩地人口差距,器官的輸出肯定少於輸入,對我們比較有利。」
「你覺得強制器官移植,是對付戀屍癖和殺人犯的關鍵?」再是說官話的親中派。
「這遠不止是對付,而是打斷供應鏈,是制裁。」
她的語氣霎時變得強硬,比起護着襟前蔽體,更像按着胸口起誓。
「看看我們所處的環境,龕位短缺,殮房爆滿,有些人連辦身後事也負擔不起,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總算壽終正寢了,還要被他們壓在身下摩擦?這可能是你的鄰居、朋友、家眷、伴侶,也可能是他朝有日的你自己,抑或你寧願遺愛人間?」
「你的主張聽起來很大膽,有想過怎樣付諸實行嗎?」中立派的菲裔男記者問話。
龔亮熒欠身湊前,接過麥克風,抵在嘴邊以確人聲清晰,目光犀利道。
「我,將會參選議員。」
瞬息間,由電視框到手機屏,乃至智能式全框眼鏡及隱形眼鏡,全都聚焦在龔亮熒身上,動動手指,眨眨眼睛,便已完成擷取轉發分享,再度掀起全城熱話。
坊間反應與她初任主播時的勢頭無異,褒貶參半。
「連器官都要移交大陸,黐線!」、「內地人口比香港多,對我們有利,講這麼白聽不懂嗎?」、「器官能在外待多久,船程車程需時多久?技術上不可行,她博流量而已。」、「起初是曦曦,現在到熒熒,她是最有理由為我們奮鬥的人!」、「弱弱一問,這樣做不會令更多戀屍癖出來殺人嗎?」、「白癡,難道放任他們姦屍有比較好?」
過往因政見分歧而互扣罵名,如今另出花樣,黃藍港豬臭雞不再拘泥絲帶顏色,攜手走向肉品業,支持者被罵作自甘賣內臟的「豬雜」,反對者被罵作獻身姦屍犯的「死雞」,又是指豬罵狗,又是雞犬不寧。
翌日,我們尊貴的龔小姐居然有閒情逸致,到了園圃街雀鳥花園閒逛。
兩處入口矗立着仿古牌樓,樹蔭掩映,主建築沿用瓦頂、拱門、亭台等中式庭園元素,深入園內,則是復刻了舊城風貌的小店與攤子。沒有提示詞生成的假人躍動於全息投影,沒有感應式支付的晶片覬覦着你的手臂,只有啁啾鳥鳴,及星羅棋布的竹籠工藝,吸引不少愛雀人士聚集。
奈何礙於輻射雨,連食腐烏鴉也得依賴人工飼養,在籠內嘶啞,唾罵世界的殘缺。
龔亮熒愜意地拄拐前行,縱使右腳不便走動,亦無阻她的好心情,伸出指尖輕敲鳥籠格柵,吹着口哨逗弄裏面的黑領小鸚鵡,樂得鳥兒說起話來:「開窗,危險,亂噏廿四!危險。」對牠而言單純是向人示好的鳴管發聲,毫不瞭解箇中含意,卻歪打正着道破了當前困境,無論是昨日的鬼話連篇,或打開政治那扇窗,都等於把自己推下深淵。
驀地,金屬槍管從後抵着女人腰背,寒意沿着脊柱直衝腦門。
毋庸置疑,鍾渡淵在網路看過那段參選宣言,發覺與談好的不符,特意前來清算。這回他手持的不是長版霰槍,而是土製單發短槍,握把仍舊是標誌性的登山杖手柄,適合遁於人群之中肇事逃逸,但趕在扣動扳機前,男人還是忍不住要問個究竟。
「你對着公眾說的,不是我要的。」他用槍口推了推背,「繼續走。」
龔亮熒只敢遵照指示前行,強作鎮定說:「你可以信任我是個不值得信任的人。」
「問題是你在欺騙公眾,騙我,還是騙警察?我看到你被帶去錄口供了。」
「看來問題根源在於不夠瞭解對方,警察是我最討厭的職業。」
「太好了,我們有共通點。」鍾渡淵板着臉反諷道,又隨即拉回正題,並不打算跟她套交情,「就算你沒有告密,強制器官移植和戀屍癖合法化沒有關連,也是沒有用。」
「我理解你的擔憂,但參選不是遞交表格就行,還需要獲得有效提名,找到靠山才可能開始競逐議席,黑市買賣存在,器官只是槓桿。在這個前提下想收割民意,就要讓他們待在舒適圈裏自以為很正義,我的說法有明顯漏洞也無所謂。因為愈是模稜兩可的言論,愈容易使人對號入座,所以要善用模糊性來提出爭議性的觀點,表面上我在宣揚改革,實際上我在分化群眾,用正反雙方的敵視和罵戰為我免費宣傳。憎恨,恐懼,比起講道理更能吸引選票。」
「靠走旁門左道贏得議席,坐穩了就改口,稍微有常識都不會讓你通過議案,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盤?」
「先別想得太遠,單是強制移植已經很難,首當其衝的會是殯葬行業和私營墳場,再來是宗教團體的反對,當各方持份者在爭論對錯愈搞愈亂時,你就要派上用場了。由獵牙人代戀屍癖發聲,要求撤回議案並進行大規模槍擊,到時候,我才改口說立場太硬會造成更多傷亡,提議非刑事化,說不定遺體分配能當成煙草徵稅。」
「你認為,這樣真的行得通?」他略帶猶豫,勉強地跟上思路。
「要麼全民響應國有器官,要麼允許少數的戀屍者登記遺體申請,無人認領的個案平均每日上百宗,換着是你會選哪個?何況旁門左道的是你吧,還好意思說我。」
恃着才識把獵牙人拿捏住了,龔亮熒不經意輕佻起來,未及反省這份天賦是否用錯地方,就被抓住後腰褲頭,襠部卡臀吊起,如同馬匹因拉韁過狠而吃痛煞停,逼着頓住腳步。那抵着背部的槍管死勁推擠,羞辱好比替牲口打烙印,不多費唇舌便奪回主導地位,確保對方老實待着,鐘渡淵才附在她的耳邊,陰陽怪氣念出聖經箴言。
「生死在舌頭的權下,喜愛它的必吃它所結的果子。」
語畢,槍枝的冷硬觸感從背上移走,示意對話結束,龔亮熒總算敢回頭看去,街道如常人來人往,鐘渡淵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趕巧路邊傳來雀販大嬸的驚呼聲,惹來途人的圍觀和譁然,湊身過去張望,方知鳥籠內的烏鴉正在啄食屍塊,撕咬着腐壞發臭的人類舌頭,到底是從誰的口裏割下來當飼料?無從知曉,皆因早在人們意識到該報警之前,證物已被生吞下肚。
鍾渡淵率性而為的投餵,間接提醒了龔亮熒,背叛不是個合乎理性的選項。
當晚,按時應診心理諮詢的盧興邦,面談環節沒過多久,就到藥房領取醫生處方的戀多眠,又往便利店購買兩包登喜路。把藥盒和菸盒放進單肩環保袋裏,獨自走在回家路上,禿得所剩無幾的髮量竟蓬亂開叉,言明其精神狀態是何等堪憂,唯盼睡得着覺,從噩夢中醒來也能抽菸定驚。
其實盧興邦接受治療已經頗長的日子,建議多是關閉社交媒體,遠離負面新聞,這與他的職業無疑有着根本矛盾。直至獵牙人血洗攝影棚,部屬非死即傷,他才遵照叮囑屏蔽時事資訊,區別在於,起初用意是要紓緩焦慮,如今只是竭力不讓自己崩潰。情緒失調的他甚至不敢開車外出,免生意外禍及無辜,加上對人工智能的反感,雖然花得起錢,但還是執意不買無人車。
於是他久違地乘搭公共列車,自問重視人文關懷,卻出奇地討厭人類。
當提示廣播響起「請先讓乘客落車」,總有些人聽成鳴槍起跑,從月台對面往車廂裏衝,誰也不甘落後,燃起廢老們也曾年輕過的田徑夢。但凡搶不到關愛座,剛才腳底生風的英姿又要骨質疏鬆了,故意唉聲嘆氣,瞪着不懂敬老尊賢的你,就差沒有當眾嗑鈣片敷藥酒。儘管盧興邦與廢老們的歲數相去無幾,卻連有空位也寧可站着,然而討厭鬼是沒有年齡限制,這個握着扶手環的熱心分享狐臭,那個靠着扶手柱的盡情留下汗漬。
哪怕遇到有修養的人,他又厭蠢,老來孤苦無依也怪不得誰。
偶爾想起那位難得意氣相投,還格外器重的晚輩,據悉在案發期間被獵牙人擄走了,怕是劫數難逃,但願她能走得俐落爽快,別在彌留之際遭受太多痛苦。想着想着,忽然有把熟悉的嗓音從前方傳來,盧興邦循聲抬望車廂門樑上的顯示屏,竟見龔亮熒受訪的新聞轉播,滿口狗屁歪理,為即將來臨的換屆選舉造勢。
盧興邦驚愕得合不攏嘴,替愛徒存活下來感到的慶幸剎時消散,胸口悶得發緊,牆壁像在向內收縮把人壓成肉泥,乘客們仍毫無警覺照常過活。淚珠在他的眼眶中打轉,盯着顯示屏上那副偽善嘴臉,心裏不禁猜想,難道葬送這麼多條人命,阿魏以身殉義,就是為你的政治生涯鋪平道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