ಠಠ1
媽告訴我,眼睛是最美味的。
當她在晚餐時俯身靠向桌子,我注視著她。她深色的頭髮整整齊齊塞在耳後,指甲修剪漂亮的手指快速且熟練地處理著面前盤中的魚。她處理過無數次了,就算閉眼也能完成。首先,她將魚剖半,以鐵筷撕開上半部,也就是頭和背鰭相交的地方,於是一整排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整齊骨頭露了出來。魚肉仍熱氣蒸騰,母親卻好像什麼也感覺不到。她將脊椎一扯,骨頭便整串脫離。她把骨頭放到一旁,注意力旋即回到那柔軟的白肉上。等她處理完畢,魚已被分解得乾乾淨淨,骨頭井然有序地在她盤子旁邊的餐巾上疊成一堆。媽抬起頭看著智賢和我,臉上綻開笑容,我們都知道她要說什麼,卻仍局促地扭動。
「誰要吃眼睛?」她一邊示意盤子一邊問。魚張著大口,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們。

我的妹妹智賢今年十五歲,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挑嘴的,連吃個番茄都會乾嘔,因為番茄的滑溜口感會讓她想吐。每次只要母親提到魚眼,智賢的臉就會發白,前額冒出一抹亮晶晶的汗水。
「才不要,」妹妹搖頭,把椅子一推、離開桌子,「我死也不吃。」
媽對智賢的反應泰然自若。
「智媛?」她問,「妳呢?妳不想吃眼睛嗎?」
我抖了一下。「不想,我真的不想吃。」
「那我就能多吃一點了!」媽露出愉快的神情,以指頭夾著一根鐵筷、刺進魚頭。智賢在我身旁發出介於驚呼和嘔吐之間的聲音,我甚至看都不用看就曉得她嘴張得多大,我也一樣;我們的表情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沒多久,媽把兩根筷子高舉在空中,讓智賢和我注視著被兩根細細金屬夾在中間的白色小球狀物。她意氣風發,一雙眼睛閃耀光芒,我們兩人還來不及阻止,她已將那東西扔進嘴裡。
「真好吃!」她高聲說道,張嘴讓我們看她的舌頭,她牙齒的銀色填補物在光中熒熒發亮,「看到沒?媽沒有撒謊,妳們不吃真是可惜了。」
*
這餐算是毀了。智賢和我在魚的周遭挑挑揀揀,努力躲避,把注意力改放在煮好的米飯和小菜上。我雖然知道在母親將眼珠挖出來前魚早就死了,但這動作不知為什麼好像還是太極端了。
在媽開始這麼做之前,我對吃魚從來沒有罪惡感。只要晚餐有魚,我向來都是狼吞虎嚥,骨頭上的任何一點肉我都會吸得一乾二淨。如今,我就連看到魚都會覺得自己很殘忍。牠曾是活生生會呼吸的生物,能看見、能感受、能思考……搞不好還有家人甚至朋友。
媽對於我們的低氣壓視若無睹,逕自說著話,大口大口將米飯和魚肉塞進嘴裡,然而就連嘴裡塞滿食物她也沒有安靜下來,還不時將沒嚼碎的飯掉到桌上。更糟的是,她夾了魚皮(炸得金黃香脆、還在滴油)放進嘴裡,皮在她口中嘎嘎作響。
「這是因為妳們年紀還小,」她笑著說:「我還小的時候也討厭魚皮魚眼這種東西,可能是因為爸媽老愛逼我吃吧。我們很窮,我爸媽什麼也不想浪費。他們會跟我們說有眼睛能吃很幸運,可是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肯。我是一直到年紀大了一點、來到加州、遇到你們父親才開始喜歡這些―」
她突然一個停頓。沒了她的絮絮叨叨,我們之間便懸著一片尷尬到難以忍受的死寂。智賢和我用眼角餘光偷看彼此:這是兩週前爸突然離開後媽第一次提到他。
媽將瀏海從前額撥開,顫顫地揚起嘴角。她硬擠出笑容,站了起來,椅子在油氈地板上刮出超吵的聲音。「飯很好吃對不對?」她說:「我飽到肚子都快炸了。」
我點點頭,維持面無表情。「很好吃。」
她把自己的盤子放進水槽、打開水龍頭。智賢和我聽著廚房海綿在母親手中的嘎吱,以及水流沖刷洗碗槽的嘩啦啦,接著媽一句話也沒說,直接躲進房間,腳步十分輕柔。
我們的公寓很小,廚房和起居空間緊貼在一起,只要轉過轉角就能看見我們共用的那條短短走道和浴室,再過去則會看見兩間臥房,整個空間只有七百平方英尺,不管什麼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每聲低語、每個腳步、每次摩擦、每回沖水。
我一直等到媽的臥室門關上,才起身端起那隻被吃了一半的魚。它原先有眼睛的地方現在只剩窟窿,而且它還是熱的。
「妳應該沒有要吃了吧?」我問智賢,她頭一偏,瞇起眼睛盯著我看。
「當然沒有。」
我走向垃圾桶,把盤中剩下的魚刮進裡面。叉子的尖齒在陶瓷上劃出刺耳聲音,魚肉落在咖啡渣和一條條洋蔥皮上,以充滿責難的怨恨眼神注視著我,彷彿我就是辜負它的人。如果不是智賢還在一旁,我一定會說:「不是我,不是我幹的。」
直到蓋子蓋上,我才好像勉強鬆了一口氣。
ಠಠ2
如果要我摸著良心說,其實在兩週前我根本不知道有人會吃魚眼。這件事第一次發生時,我非常肯定母親一定是因為父親離開精神失常了。
那是爸離開的幾天後。媽傷心欲絕、整晚啜泣,即使她努力想瞞著智賢和我,卻再明顯不過。早上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鼻尖甚至擦破了皮。而且我們也全都聽見了。她的無聲抽噎與痛苦呻吟穿透薄牆、飄進我們臥室,智賢和我就睡在同一張床上,毫無睡意、望著對方。
先開口的是智賢。她的音量超小,我幾乎聽不見。她悄悄地說:「我們該說點什麼嗎?」
「不需要,」我咕噥著,「我不想害她尷尬。」
說老實話,我其實是害怕。智賢要我插手,要我扮演好姊姊的角色,也許我確實也該這麼做。可是要我走進那個地方,目睹母親頹倒在枕頭上,光想像就讓我打從胃裡想吐。我想睡覺,想對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每次我只要閉上眼睛,母親啜泣的音量就變得更大,充斥整個空間,直到再也沒有任何縫隙可呼吸。
智賢拿手肘推我。「怎樣?」我問。
「爸會回來的對不對?」智賢小聲地說:「他不會就這樣離開我們。」
我垂下目光注視被子。
「他絕對不會做出這麼糟糕的事,」智賢繼續說:「妳不覺得嗎?」
然而我知道真相是什麼:我們的父親不會回來了。但是即便在黑暗之中,我也能看見妹妹的表情和她額上皺出的痕跡。當我決定咬牙撒謊,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他當然會回來。」
她翻身側躺,與我面對面,咬住下脣。「妳為什麼那麼確定?」
「反正我就是確定。」
得到肯定答案後,智賢在我身旁像煮熟的蝦一樣蜷起身,腳從床邊垂下,我輕撫著她絲緞般的黑髮,直到她睡著,然後凝視著她的胸口起伏。她睡得如此寧靜安詳,我幾乎遺忘了心中的罪惡感。在母親靜下來好一會兒後我仍十分清醒,聆聽著身旁智賢的鼾聲。唯獨此時,我們遭遇的不幸才漂回我心中。
*
第二天晚上,母親準備了一桌大餐,完全出乎我們意料,畢竟那天早上她這麼沒精打采又委靡不振。她早早下班,跨過智賢和地上的一疊作業,花了整個下午像發狂一樣下廚做飯。汗水從她額頭滴下,她先抹掉才提高音量呼喊我們,「吃飯了!」
公寓中因為煙霧瀰漫什麼都看不清楚。我聽見母親在廚房和起居空間來來回回,然後震驚不已地發現那張長方小餐桌上放滿了飯菜,一點空間都不留。桌子中央有一只大石鍋,裡面裝滿燉牛小排肉,這是父親的最愛。旁邊有一整條炸得香脆的魚,底下的餐巾上油漬點點。我還看見醬油醃嫩豆腐,以及灑上青蔥的蒸蛋,只要一碰桌子蛋就隨之晃盪。另外還有大量五彩繽紛的小菜,全是家常料理:深綠的涼拌菠菜浸潤在芝麻油中;調過味的豆芽探出小小的黃色腦袋;蒜味蕨菜煮成土棕色―媽甚至新做了泡菜,爽脆的白菜上點綴著豔紅的辣椒粉。桌上連放手的位置都沒有,我甚至覺得桌子會被我們的晚餐重量壓垮。
這些食物對三個人而言實在太多了。但是當我看見父親常坐的位置多擺了一副碗筷,便瞬間領悟。智賢和我被一堆盤子和碗環繞,坐到老位置開始吃飯。另一方面,母親坐在椅子邊邊,假裝心不在焉地將一根湯匙拎在指間,專注地望著前門,彷彿爸隨時都會開門進來。
智賢對我揚起眉毛,然後朝媽緊繃的身軀點了點頭。我清清喉嚨,「都花了這麼多時間煮飯,妳至少吃個一口。」
於是媽不情不願地夾了一塊肉放在自己的飯上。當她埋頭吃起還冒著熱氣的大餐,我們聽見外面走道隱約響起一陣叮噹聲響:是鑰匙的聲音。媽整個人跳起來衝到門前。她站在那裡時,我屏住呼吸注視;她的手懸在門把上方,我們都在等它轉動,可是接著卻傳來一個尖銳的喊聲:
「對不起!我搞錯了!」
是那個鄰居,是那個每週至少會誤開我們家門一次、丟三落四的健忘老人。媽脫力靠在門上,雙手摀臉,脣間逸出哽咽的啜泣。智賢和我急忙跑到她的身旁。當我輕碰母親的肩膀,她猛地躲開。她轉頭看我時,我見到她小心擦上的睫毛膏從臉頰流淌下來。
智賢和我扶媽起身,帶她回到桌邊。坐在那裡的她枯萎得像一朵乾渴的花,頭髮凌亂不已。她抬起頭,先看智賢,然後看我,接著開始大笑,笑聲凌厲且令人害怕。
「妳會不會覺得我很不走運?」媽問。
「不會,」智賢小聲回答。她很害怕,雙手用力抓著桌邊,甚至到了指節泛白的程度。「妳為什麼會這樣想?」
媽聳了聳肩,指著桌上的一大條魚。「魚眼代表好運,如果我吃一個,說不定能讓妳們父親回來。」
我還來不及說話,媽已將眼球從魚頭拔出。那顆眼球上還沾黏著些許膠狀物和皮肉。她沒有一絲猶豫,噗咚一下把那東西扔進口裡大嚼起來。智賢和我同聲尖叫。
「吐出來!」
但媽在我們的驚恐之中把那東西吞了下去,喉嚨一個滾動吞嚥下肚。她對我們的嫌惡視若無睹,逕自將魚翻了過來。「妳們看!還有另一顆!誰想吃吃看?」
智賢和我把椅子一推、遠離桌邊,豆腐因此岌岌可危地晃動。智賢的椅子往後翻倒,在地上敲出巨響。
這是那天晚上媽第一次真心地大笑,「我不會逼妳們,」她的笑中帶淚,「真要說的話我其實很慶幸妳們不吃。因為妳們的母親才是最需要好運的那個人。」——摘自臉譜出版《眼睛最美味》《紐約時報》年度最佳恐怖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