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敵意-隱藏攝影機 Michael Haneke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隱藏攝影機》是近期我看過覺得印象很深的電影。從一個日常看似不重要的靜態的拍攝畫面,卻可以讓電影內被拍攝的一家人(嚴格來說是劇情中的夫妻)感到那麼的恐慌與受到威脅,尤其是父親,並一直將敵意投射在自己小時候曾經陷害過的Majid(家僕的小孩)。另一項讓我感到有趣的影像操作是在開場結束之後,突然轉換為一個黃昏的場景。更仔細的說,拍攝的距離由遠拉近,由正面轉換為側邊,呈現一對男女,然後逐漸聚焦在男子身上。接著再次回到白天的場景,影像開始開始出現雜訊,與將錄影帶快轉的畫面,再加上類似旁白的對話,討論著如何播放影像與其內容。在如此一來一往的切換中,我逐漸地發現,其實是一對夫妻正在看著跟我們一樣的畫面。而隨著劇情的推進,我們則會知道這個畫面其實源自於被刻意留在該夫妻家門口的一卷錄影帶。

 

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是直到第二次鏡頭轉到家中客廳時,我才發現原來旁白與影像的關係是觀看與被觀看的人。換句話說,這卷錄影帶的出現,讓劇中角色意識到自己被拍攝,但是卻又不知道是被誰所拍攝。而這種不知道被誰所監控的恐懼感,將以暴力的形式體現在之後的劇情中。

 

不過在進入後續的劇情之前,我想先討論片頭的剪輯安排,我認為該操作引發至少三個關於影像與真實之間關係的層面,其一,在劇情電影的發展脈絡中,劇中的角色必須假裝自己沒有在被拍攝或觀看的狀態演出。讓觀眾得以從窺視的角度觀察劇中角色的生活。所以《隱藏攝影機》片頭的安排,等於是揭露了上述的潛規則,並且將其轉化成一種暴力的行為,呈現出觀看與被觀看者之間的不平等狀態。

 

其二,在真實的日常生活中,公共區域的主要街道,幾乎都有裝設監視器。其實我們無時無刻都被注視著。不同的是該影像,並無法隨意被任何人所取得,雖然一般人也很難得知,該影像有可能做何使用。不過劇中人物意識到被拍攝的這件事,讓原本在觀者生活中不被注意的問題被突顯了出來。此疑慮在夫妻前往警局報案的時候尤其明顯,因為警察認為僅是被拍攝,並無造成立即的危險或侵害。

 

其三,若將焦點轉回電影中飾演夫妻的兩位主角Georges與Anne對被拍攝的反應,似乎可以藉此觀察到兩人間的關係,及以此兩人為核心擴散出去的人際網絡。身為家中男性角色的Georges對於被拍攝所引發的恐懼,是以一種同具攻擊性的態度顯現出來,而且當他想到潛在對象的時候,並不願意與妻子分享心中的不安。

 

隨著每次寄來的錄影帶內容,由白天變成晚上,由Georges現在的家變成他小時候住的地方,再到Majid的住處,Georges開始將偷拍的行為視為一種具有攻擊性的威脅,並將其與小時候的記憶連結在一起。再加上每次寄來的錄影帶中,都會夾帶一張類似小孩的塗鴉,吐血的頭像與吐血的火柴人圖像(甚至以Georges的名義,被寄到小孩的學校)。以上的種種線索,似乎都讓Georges認為被針對的是自己,也讓他的假想對象更為明確。

 

因為這個看似任何人都有可能取用來作為惡作劇的圖像,對於男主角來說卻是揮之不去的童年創傷。這個創傷來自於法國與阿爾吉利亞的歷史,來自於自己對他者的嫉妒、恐懼,以及陷害他人(家中長工的兒子Majid)的愧疚感。換句話說,吐血的火柴人圖像,喚起他的童年回憶,貫穿在電影中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最後甚至成為Majid自殺的預言。直到劇情的最後Georges才向妻子坦承,因為父母在考慮領養Majid(雙親在政治事件中失蹤),為擔心Majid會威脅到自己在家中地位,他陷害Majid父母請他殺雞,再跟父母告狀Majid將雞頭砍斷,是為了要嚇他。

 

首先,依照Georges收到的惡作劇信件中,有頭和全身的人像兩種類型。分別對應到夢境中臉濺上雞血的Majid,和在Georges面前自刎的Majid。在Georges夢境中出現的Majid,面無表情的用斧頭砍向雞的頸部,即便雞血濺到他的臉上也面不改色。接著影像依序呈現雞在地上掙扎,Majid手中拿著斧頭走向Georges的特寫,最後看到Georges在床上驚嚇的醒來,會發現其實Georges似乎真的在Majid拿斧頭揮向雞的時候受到驚嚇。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暴力的產生不一定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有時候出於不瞭解或是恐懼所出現的反應,即有可能對他人造成傷害,反之亦然。

 

第二種全身像類型是到了電影的中後段,Majid受不了Georges再三的叨擾與污衊,為向Georges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刻意在Georges面前割頸自殺。此片段以長鏡頭的呈現Majid自刎後倒地,在牆上留下一道血痕。而目睹此畫面的Georges則不知所措的遊走在景框的邊緣。若將此畫面與塗鴉相較,同樣可以去思考觀看者與被觀看者之間的關係。對Georges來說,將自己所受到的威脅,與小孩離家的擔心歸咎於Majid的行為,雖然沒有對Majid造成直接的傷害,但亦是一種暴力行為。

 

Georges固執的將想像中的敵人投射在Majid身上,除達到發洩自身不安情緒外,也因此對象對他說是安全的,在社會地位或階級中是低於自己的人。Georges作為一個具身份地位的公眾人物,其實很多人可以從觀看電視節目認識他。換句話說,主角排除其他可能性,將敵意固著於一人身上,即便此人已經以自殺的方式試圖向他證明自己的清白,他還是不願改變自己的想法。原因除了錄影帶的內容與自己密切相關之外,面對社經地位處於比自己劣勢的人,他感覺到自己可以去掌控他。此種想法出現的時候,暴力的行為就已經存在了。諷刺的是,這就跟寄送明信片和錄影帶一樣,Georges抱怨警察不願處理別人施加於自己身上的暴力,但是卻將此恐懼加諸於他人身上。

 

對Majid來說,讓Georges看到自己自刎的畫面,是一種試圖翻轉受害者的位置的方式。此與寄送塗鴉的行為相似,但也有不同之處。寄送吐血的塗鴉像是一種威脅觀看者有可能接受到暴力對待的可能性,而自刎則是將遭受暴力的事實呈現出來的手法,以反向操作的方式將所受的傷害呈現於加害者眼前,試圖或是強迫Georges正視自己的行為對他人所帶來的傷害。

 

而最後的長鏡頭則是將原本似乎與暴力無關,或僅是受到牽連的邊緣角色框進主要敘事之中,雖然不仔細看的話,就有可能漏掉從左上方向下移動,並停留在畫面左下角對話的兩人-Pierrot和Majid的兒子。從兩人對話的方式來看,似乎是在討論一些事情。雖然僅憑此或許無法判斷兩人在整起事件的角色,但最後的放學長鏡頭讓我想起開頭看似日常的畫面。一開始也不確定正在講話的兩人與畫面之間的關係,是經由後續的劇情才得以判斷為惡作劇的影像。這樣的操作或許也是給觀者再一次機會,讓我們去思考影像傳達出的訊息,去思考觀看者與被觀看者之間的關係。不同於Georges固著於其個人單一經驗的封閉性以致暴力的產生,保持一定的開放性或許可被視為暴力的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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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ya wang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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