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文明,必須暴力│隱藏攝影機 Caché (2005)

2024/04/1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本篇影論重點:
窺視令人不適的心理因素是什麼
「隱藏攝影機」關於紀錄與真實的四層詮釋
為什麼Majid非得採取這麼極端的手段?
幕後真兇究竟是誰?

 

終於我們來到一個全民監視的時代,鏡頭甚至無需隱藏,攝影機被看見的本體或許等同於記錄、監視、作證的本質─即使只是做做樣子的裝飾,在符號意義上,它代替了天眼照看萬物,時至今日更流動成為娛樂、爆料的資料庫,光看每天有多少新聞、訊息來自行車記錄器、街道監視器,就足以察覺我們對於這類影像有多著迷同時又有多麻木。

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在2005年拍攝<隱藏攝影機Caché >時肯定無法預料近20年後這樣的變化但想來也該不太意外,劇中主角收到監視自家的影帶第一時間所感受到的恐懼放置現代必定遲鈍許多,我們習以為常地用隱私交換安全感、用隱私博取關注度,曾幾何時「隱私」具有明顯的人我界線。影帶中的窺視,讓人不安的反倒是鏡頭的去人性化:沒有情緒、不明動機、不分場合的不間斷凝視,直要透入最乏味生活的那種極有耐性的「耗」、瓦解深層智性防衛的那種最消磨人的「謎」,它必須帶有距離感,讓丹尼爾.奧圖(Daniel Auteuil)飾演的丈夫Georges揮以暴怒的空拳、讓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妻子Anne的疑心與恐慌瀕臨潰堤,導演還刻意讓觀眾視角成為第二層窺視,讓單一人物佔據畫面的鏡頭像是帶有侵犯性的眼神,我們揣測這個高知識分子家庭的合宜外表下藏著怎樣不堪的線索,好奇導演用同樣的特寫處理同桌友人時是否藏有哪些暗示;到了最後更模糊了電影鏡頭與影帶鏡頭的界線,我們真真實實觸碰到角色們的隱私,一如Anne與男性友人Pierre抱怨Georges不夠坦誠時過從甚密的舉止,又如Georges離開眾人獨自走到廚房弄吃的時失控哭泣,角色破防帶來的滿足感(或說是觀眾終於獲得組織邏輯的合理性),是否和幕後黑手的目的異曲同工?

「隱藏攝影機」代表雙重意義─記錄性、真實性,再彼此交織出不同層次的解讀:眼前的影像記錄了真實?或者操控了哪些真實?又有哪些真實沒有被記錄下?或是不真實也無法記錄在案?互為表裡的問號就在這個沒有真相的故事裡模糊了你我的認知。第一層:像是以Georges為重心的階級身分、像是他與Anne完美的家庭模版,再怎麼解析也不是已經寫就的文本大可蓋棺論定、再怎麼親密也無法知悉對方潛藏的夢境與刻意遺忘的過往;第二層:則如同Georges擁有自己節目的剪輯權,可以判定哪段言論乏味、決定以怎樣的節奏影響觀眾認知,特權正是這樣形塑大眾的觀點(包含麥可.漢內克決定這部片沒有令觀眾滿足的真相),自動掠過少數人的異議,看不見就代表不存在。

第三層:則是劇情背景中法國與阿爾及利亞的國籍恩怨,殖民歷史種下的仇恨蔓延至今,Majid的父母就像許多阿爾及利亞人一樣來到法國成為底層勞動人力,在爭取人民權力、恢復國家地位的抗爭遊行中遭遇當年法國政府強行鎮壓,這段不被承認的歷史就像許多政權打壓異己的手段。第四層,回歸個體的意識,年幼的Georges害怕父母一旦領養失怙失恃的Majid自己將無法獨享親愛,想方設法誹謗Majid將他趕出家門;然而記憶實屬自欺的工具,當Georges終於想起影響Majid一生的那個謊言,腦袋中重組的必然是對自己有利的說法,說當時年幼護衛自己的所有難道有錯嗎、認為Majid如今活得困窘要怪他自己不夠努力哪能怪誰,聽來合理的推諉之詞已然不是辯證事實的層次,只是當Georges與Majid再相見那番鮮明、刺眼的對照卻是後者必須硬生生吞下的現實。

關於影像的紀錄與真實,正是如此利用感官與心,讓人們執拗地去相信親眼所見的事物。

對理直氣壯的文明而言,警方的不作為是無法想像的,而對就像寄人籬下的次等公民而言,人微言輕的宿命該拿什麼來控訴?最終也分不清究竟誰在威脅誰、恐嚇誰,首次與Georges正面對質的Majid拆穿了人類對於異己的恐懼:「揍我也不會比較了解我,就算把我打死也一樣,不過你太有教養了,而且你損失不起」,通透而認命的Majid卻不能自主地在對方離開關上門的那刻掩面痛哭,是那令他對自己的生感到卑賤、迫害他世世代代的鬼魂找上門來,無力還擊就連逃開也無法擺脫的宿命感。

全片的壓抑氛圍在Majid終極的反抗中爆發,但還活著的、擁有話語權的Georges竟結論為一句「為了這種事割喉也太變態了」,卻不也就是「這種事」逼得Georges束手無策、慌不擇路,如此無關痛癢的論斷除了切割道德責任外,更凸顯了既得利益的階級傲慢,Georges無須再作推因辯證,只消這麼一句便讓Majid的死作實了證據,但麥可.漢內克並沒有透過劇情交代事實真相,而是讓觀眾自行推敲理應是Majid之子籌謀了一切,甚至可能與Georges兒子聯手(否則他怎知母親疑似和友人曖昧),不過「真兇」卻也不是他們,更該是那些手不血刃而讓人噤聲的,累積成血肉傳承的世代憤懣能否脫離以血肉償還的輪迴,像是最後一顆鏡頭裡雙方的下一代面對面溝通……只是弔詭的仍舊是在窺視的鏡頭下,我們不知道他們談些什麼、怎麼相互理解,或許至少至少所謂全知的視角該先承認它的無知與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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