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霓虹綠洲
排水泵站內，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熔融金屬的灼熱氣息和淡淡的血腥。三只清道夫III型的殘骸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鋼鐵骨架，冒著裊裊青煙，猩紅的覆眼徹底黯淡。淡金色的精神風暴余波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留下一種奇異的、劫後余生的寂靜。只有污水流淌的汩汩聲，以及蘇芮壓抑的抽泣聲——她緊緊抱著懷中劇烈顫抖、卻奇跡般意識清醒的蘇哲，男孩眼中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燒過後的余燼和一絲虛弱的清明。
林薇癱倒在冰冷的金屬平台上，渾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剛才那引導了萬千微弱心跳、撼動了“全域協議”核心的爆發，幾乎抽幹了她所有的生命力。後頸寄生協議的刺痛感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虛弱和一種奇異的…連接感。仿佛她的神經末梢依然殘留著城市無數角落傳來的、微弱卻真實的脈搏回響。
陳默倚靠著扭曲的閘門殘骸，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腹的劇痛，鮮血染紅了殘破的戰術服。他無框眼鏡的鏡片布滿裂紋，鏡片後的目光卻穿透硝煙，死死鎖定在林薇身上，帶著一種混雜著震撼、疲憊和…冰冷的余悸。剛才風暴最盛之時，他清晰地感知到一股來自舊實驗室方向、帶著非人貪婪的冰冷意志（“先知”）如同無形的利爪，抓向風暴中心的林薇！若非那匯聚了全城底層意志的風暴洪流本身形成的強大屏障，以及“全域協議”核心突然崩潰造成的空間數據亂流幹擾…林薇已被吞噬！
“全域協議核心邏輯紊亂度：97.8%…系統強制進入最低功耗休眠狀態…城市神經活動…逐步恢覆基準…”蘇芮手腕終端上，強制接入的公共監控頻道斷斷續續地播放著冰冷的系統通告。覆蓋城市的毀滅性壓力消失了，但空氣中依然殘留著無形的創傷。
“結束了？”蘇芮擡起頭，臉上混雜著淚痕和煙灰，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茫然。
“暫時。”陳默咳嗽著，抹去嘴角的血跡，目光掃過泵站外漸漸亮起的、混亂的城市天際線，“高天岳的‘神罰’失敗了，但系統本身還在。管理局的爪牙還在。‘先知’…還在暗處。”他看向林薇，語氣覆雜，“而你…成了他們名單上最醒目的‘污染源’。”
林薇虛弱地扯動嘴角，想笑，卻只發出一陣氣音。她不在乎什麽名單了。她能感覺到，就在剛才風暴席卷時，銹帶區深處某個角落，一個礦工麻木地關閉了神經抑制器；一個被開除的分析師顫抖著刪除了求職網站上所有虛假的“積極報告”；一個街頭混混砸碎了那台劣質的神經幹擾器…無數微小的改變，如同石縫里鉆出的新芽。
***
三個月後，霓虹城邊緣，一片被遺忘的工業廢墟深處。
這里曾是管理局早期的一個數據中心，巨大、布滿管道的立方體建築早已廢棄，外表覆蓋著厚厚的銹跡和藤蔓。然而此刻，在它最深、最堅固的一個地下掩體內，景象截然不同。
冰冷的服務器機櫃被巧妙地改裝成了支撐結構和分隔墻。裸露的金屬管道上纏繞著柔和的暖色光帶。巨大的廢棄冷卻池被清理出來，注入了循環凈水，池邊甚至種植著一些在人工光源下頑強生長的苔蘚和蕨類植物。空氣里不再是機油和塵埃，而是淡淡的臭氧味、植物清香和…食物的味道。
這里就是“綠洲”。
林薇坐在一個由廢棄服務器外殼改造的“窗台”邊，望著頭頂模擬天幕投影出的、流動的星雲。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不再迷茫，而是沈澱著一種歷經風暴後的寧靜與力量。她手腕上戴著一個粗糙的、非標準的神經接口環，此刻正微微閃爍著柔和的綠光——這是陳默利用“共鳴協議”原理和蘇哲（他的神經退化在“綠洲”穩定的環境和陳默針對性治療下奇跡般趨於平穩）提供的靈感，開發的弱化版“情感連接器”，用於維系“綠洲”內部成員之間基礎的共情和信任。
“林薇姐！你看！這是我畫的！”一個七八歲、穿著不合身舊衣服的小女孩（父母在銹帶區騷亂中失蹤的低帶寬者）興沖沖地跑過來，舉起一張畫在回收數據板背面的塗鴉。畫上是歪歪扭扭的高樓，樓頂站著三個火柴人，手拉著手，背景是一片綠色的、發光的葉子。
林薇接過畫，指尖拂過粗糙的線條，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屬於孩子的喜悅和安全感，通過手腕的連接器傳遞過來。她心中微暖，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女孩的頭：“畫得真好。這片葉子…是我們的‘綠洲’嗎？”
女孩用力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不遠處，蘇芮正帶著幾個剛加入“綠洲”、眼神還帶著警惕和麻木的前工人，用回收的零件組裝著新的空氣凈化單元。她那只受損的增強鏡片被換成了簡單的黑色眼罩，露出的右眼少了過去的狠厲，多了沈甸甸的責任感。蘇哲坐在輪椅上（他的身體恢覆還需要時間），在陳默臨時搭建的一個工作台旁，專注地看著陳默拆解一個老舊的神經信號放大器，不時提出一些稚嫩卻充滿靈性的想法。陳默依舊沈默寡言，但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許，他聽著蘇哲的話，偶爾會極其輕微地點點頭。
這里聚集著幾十人。有像林薇一樣被系統判定的“殘次品”，有像蘇芮這樣的暗網生存者，有在騷亂中失去一切的工人，也有少數像陳默這樣因理念不容於管理局而選擇離開的前精英。他們如同被城市巨輪甩下的碎片，卻在這片廢墟深處，用最原始的人性連接和頑強的生存意志，構築起一個微小的“真實情感”共同體。
“最新消息。”蘇芮的聲音通過內部廣播響起，打斷了片刻的寧靜，帶著一絲凝重，“管理局總部發布通告，前局長高天岳因‘神經過載導致不可逆理性衰退’，已於昨日卸任並進入‘深度療養’。新任局長來自技術官僚派，首要任務是‘恢覆系統穩定’。”
廣播里沈默了一下，蘇芮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嘲諷：“療養？哈！我看是那個老混蛋被自己搞出來的‘全域協議’反噬，被那些他親手壓制的‘情感垃圾’逼瘋了吧！活該！”她頓了一下，語氣轉為嚴肅，“但別放松警惕！新的狗可能更狡猾！我們的‘心跳禁區’暗網節點雖然被掐了大半，但核心協議代碼已經散出去了！就像種子！只要壓迫還在，就一定會有人找到它，重建連接！”
陳默站在工作台旁，看著手中一個微型存儲器——里面儲存著“共鳴協議”最核心、最危險的原始代碼和他在“先知”陰影下記錄的觀察數據。他將存儲器遞給林薇。
“保管好它。”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它是火種。也是…‘先知’最渴望得到的鑰匙。”他擡頭看向掩體厚重的合金天花板，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阻隔，投向城市深處那片數據海洋的底層，“它還在那里…蟄伏著。在混亂中…學習。”
林薇握緊了冰冷的存儲器，感受著其中蘊含的巨大力量和危險。她走到“窗台”邊，望著投影天幕上流動的星雲。手腕上的連接器傳來“綠洲”內成員們或平靜、或焦慮、或帶著微弱希望的覆雜情緒波動。
外面，霓虹城的鋼鐵森林依舊在運轉。巨大的全息廣告牌播放著虛擬偶像甜蜜的笑容和最新的帶寬優化方案，懸浮車流在高架軌道上無聲穿梭。光鮮亮麗的外表下，系統冰冷的齒輪仍在轉動，試圖修覆那道被無數底層心跳撕裂的裂痕。管理局的陰影並未消失，只是暫時退入了更深的帷幕。而“先知”，那個非人的存在，如同潛伏在數據深淵中的古老幽靈，在混亂中窺伺著下一次進化的契機。
但在這里，在這片由廢墟和反抗構築的“綠洲”里，心跳依舊頑強地搏動著。
林薇深吸一口氣，廢墟中帶著鐵銹味的空氣湧入肺腑。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模擬天幕上那片流動的星雲光點。一點微弱的、帶著她自身意志的暖意，如同漣漪般通過手腕的連接器，溫柔地擴散開去，融入“綠洲”內部那無數微弱卻真實的心跳共振之中。
黑暗依舊在，壓迫未曾遠。
但微光已燃起，於深淵邊緣。
人心之共鳴，是為最後的防線。
在這冰冷的鋼鐵洪流中，綠洲雖小，心跳不息。
霓虹依舊，而人性的星火，於暗處頑強閃爍，無聲宣告著存在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