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記〉是一場語言遊戲的回應──從維根斯坦§258讀出語言共享的可能性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要怎麼判斷一句話,算不算語言?

讀了維根斯坦《哲學研究》(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的§258,不禁讓我懷疑:母親對我說的話,可能算不上「語言」。

母親的來電,讓我接不了話

母親過去一年飽受身心病痛所苦。某個週末,我又接到她的來電,絮絮地跟我述說這個星期去大醫院及小診所看診的經歷。「醫生說我吃太多藥了,所以我在想高血壓跟抗焦慮的藥是不是可以停掉?」、「妳爸爸也說我吃太多藥啦,他常說『妳根本就沒病!』」、「我會不會真的得了憂鬱症?」

當我聽到母親最後的問句時,原本試圖理解、轉譯的語言姿態忍不住切換成教育模式:「媽,焦慮跟憂鬱都只是身心狀況的描述而已⋯⋯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妳真的因內分泌失調而需要吃一輩子的藥,那也沒什麼。」接著我舉了一個親身遇過的年輕人作例子,他長期服藥後情緒穩定,日常生活維持得很好,也沒人察覺他曾經試圖輕生。

母親聽完後回了我一句:「但他還是決定自殺了啊。」

那一瞬間,我覺得母親已經按下了這場對話的的終止鍵,儘管她尚未掛斷電話。

維根思坦§258帶來的震撼

我反覆思索,為何我的話語對母親似乎提供不了協助?我已經厭倦以心理學的角度探析跟母親之間的對話發生什麼問題,直到我讀了維根思坦《哲學研究》§258:(以下節錄為筆者自譯)

想像這樣一個情境:我想記錄某種感覺反覆出現的情形。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將這種感覺與符號「S」[1]聯繫起來,並在每當我有這種感覺的那天,在日曆上記下這個符號。
— — 首先我要指出,這個符號的意義無法被明確界定。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能給自己一個「指示性定義」!怎麼給呢?我能直指那種感覺嗎?不能 — — 至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指認方式。但當我說出或寫下這個符號的同時,把注意力集中在那股感覺上,就彷彿在心裡指向它。
— — 可是,這樣的儀式是為了什麼?看起來,它也就只是個儀式而已。

簡言之,維根斯坦描述了一個人給自己的內在感覺取名為「S」,並在日記裡標記下「今天又是S」。但這個記號沒有外部的、社會化的公共規則,來反覆確認這些S所代表的意涵是否一致,所以根本不能說:「S是語言」。

這讓我聯想到自己在應對困境時的姿態,但凡我能透過閱讀、書寫、述說的方式去描述、概括甚至定義我的內心感受,我的焦慮感及壓力便能大幅緩解。我不是用某個象徵性的符號「S」來回應某種單獨的內在感受,而是透過可與他人共享的語言網絡,比如「鬱悶到爆炸」、「痛、清醒並快樂著」等語彙,為自我的感受在語言中找一個有位置的名字,讓這些感受在人類的語言世界中「成為某物」,並得以定位、得以回應、得以活著。

以維根斯坦的角度來看,我之所以安定,不是因為給「感受」貼上了標籤,而是因為我讓我的感受進入了一場語言遊戲,也就是一種有規則、有回應、有公共使用方式的語言實踐,進入了一個我能理解、也能讓他人理解的語言世界。

母親的狀況哪裡跟我不一樣?她的語言遊戲是什麼?

母親頻繁來電。長期下來,我的感受是:她並不是要與我對話,而是找一個出口,進行一種「聲音性的宣洩」,像是把內部壓力向外拋射,而不是真正想聽到什麼建議。這就像維根斯坦在§244中對「疼痛」這個詞彙使用的描述:

「我們學會說『疼』,取代了呻吟、哀號、叫喊。」

而這些都是「用語言來表現」,而不是「一種語言上的行動」。

我試著用理解、轉譯、安撫甚至教育的方式,與她展開語言接龍,努力「建構有意義的語言遊戲」。但她的語言一再把我拖離這個遊戲的結構,像是在說:「我的語言遊戲不是這樣玩的。」

我早就感受到母親只是想傾訴,所以她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有人聽她說、有人陪她說下去、她能「說完」而未必要被解釋、分析或修正。套句爛大街的結論,母親要的就是「同理心的對話」;但用維根斯坦式的方式來看待這件事,母親的語言遊戲是:「我希望我的語言有存在的空間。」

我的感受之所以獲得安定,不是因為它被準確命名,而是因為它被世界允許存在。而母親的感受能夠安定的條件,同樣地,也是她的焦慮能被世界允許存在。而「語言」就是這個允許的場域。

這層理解與「同理心」在本質上的差異,於我而言,是一種語言姿態的轉換:我不必將情緒調頻與母親一致,毋需與她共鳴,我只需允許她在語言中存在。

我有資格「允許」任何人在語言中存在嗎?

當我腦海中冒出「我允許母親這樣說話」的念頭時,內心不免也有點惶然。我以什麼身份,去「允許」母親?甚至當我接到她的來電時,我不是對話中心,也不是語言的把關者,而是語言的接收器,有時還是語言的人質。母親其實不需要我允許她開口,她只要確認我有空,就開始講。她不是請求參與我的語言遊戲,而是直接啟動她的語言遊戲,把我拉進場裡當非自願玩家。

但當我與母親之間的權力天平日益傾斜,會不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我真的覺得自己能夠「允許」母親?這個詞彙牽涉到話語權的再製,令我不安;與其說「允許」,不如說「我不關閉她說話的可能」。

但無論使用「允許」、「不關閉」、「接納」或其他詞彙,讓他人在自己面前用不同的「語言方式」說話,本身都是一種極大的讓步。這代表同意某個自己無法參與、甚至無法辨識規則的語言遊戲,仍然被稱為語言。在這樣的社會行為中,我們能進一步確認,語言的「成立」不是中立的行為,而是由聽者與說話者共構出一個允許語言存在的空間,而非語言自我成立。

這就是語言權力的根本結構:誰的語言可以成為語言遊戲的一部分?誰被要求「說得更清楚」才能被聽見?而誰只要開口就是「有理」?

而那些被迫適應主流語言之人,是在讓渡自己原初的語言實踐方式。他們可能必須壓抑自己的語調、語速、情緒組織方式;學會使用邏輯與證據、用所謂的「理性語言」表達情緒;把碎裂的語句編排成一段段「能夠被回應」的話。

在這樣的語言體制中,我才明白:「允許」並不是我能主張的姿態,而是一場更大語言權力場中的浮動位置。

那麼,什麼叫真正的語言共享?

如果我們使用語言不是為了溝通,而是讓對方在語言中活下來,是說者與聽者共構出一個「允許語言存在的空間」,那麼,歷史上有哪場對話做到這種語言共享?此處的「語言共享」指的是:聽者與說話者彼此讓出權力的位置,使說話能被理解、延續,甚至升高為共同的存在樣態。

我想到北宋時期,慶曆四年春被貶到巴陵郡的滕宗諒,他在「政通人和、百廢具興」的情況下,邀請好友范仲淹共構一個語言形式:「你來看看我治理之下的岳陽樓,請你為此題記。」

這不是命令他,亦不是請他歌功頌德,而是:「我開一場語言遊戲,你進來一起玩。」更有趣的是,他深知范仲淹極可能未到過岳陽樓,所以還附了張〈洞庭秋晚圖〉 — — 這場語言遊戲還附道具。

范仲淹接受了滕宗諒的邀請,進入了這場遊戲,但他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語言節奏與情感姿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不僅是范仲淹的政治理想,更是他在滕宗諒的語言裡開出來的回應語式。范仲淹沒有更改遊戲規則,而是拉高遊戲的內涵張力,讓原本關於一個地點的書寫,變成了整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重申與再塑。

這場對話沒有面對面,但卻構成了一次語言共同體的實踐與確認。對我來說,這就是語言共享倫理的實踐;而這層價值,遠勝「亭臺樓閣記」的文學範式塑造,亦遠勝「翻騰蓄勢法」的美學意涵。

我會知道她在說話

儘管跟隨維根斯坦的腳步,在「語言遊戲」裡踅了一圈,我也必須老實承認:當我再次接到母親的來電,我仍會猶豫要不要進入她的語言場域。

我會希望自己有選擇權,並能在接受遊戲規則時仍維持我自己的語言位置。然而,至少,現在,我不再反覆追問「她要我幹嘛」;我知道「她在說話」這件事,本身就是語言的展現。

而我能接話,或接不上話,都無損於這一場語言遊戲的存在,與意義。


[1] 陳嘉映所翻譯之中譯本,將此處的「符號S」譯為「符號E」,或許是試圖賦予此一感覺記號某種語義傾向(如:Empfindung感覺,或Erlebnis經驗)。但此舉其實違背了維根斯坦的設計初衷:「S」之所以為「S」,正因為它無法在公共語言裡被識別、說明或驗證,它應該是無理可尋的標記,而非暗示一種可以理解或聯想的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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