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馴化植物,不只是讓它們「能吃」,而是讓它們「更合我們的口味」(更好吃)。在葡萄這個例子裡,我們要的從來不只是果實,而是味道、顏色、香氣,甚至香氣背後的情感與文化記憶。
讓葡萄從雌雄異株到兩性花的關鍵
歐洲野葡萄(Vitis sylvestris)是雌雄異株——也就是說,歐洲野葡萄有「男生」跟「女生」,因此必須依賴風或昆蟲傳粉,才能結果。對古代農民來說,這不方便。他們想確保結果率,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可以自花授粉的植株。
於是,當擁有「兩性花」的突變個體出現後,人類當然就會把它保留下來,因為這樣只需要一株葡萄就能結果,不論是繁殖或栽培都方便太多了。
研究團隊發現,這個性狀受到染色體 2 號上的一段基因區域控制,稱為性別決定區(Sex Determination Region, SDR)。他們發現,這個區域在不同族群之間有明顯差異,顯示曾經歷複雜的重組與選拔歷史:
- 最早的兩性花型基因型為 H1(人類選拔初期的目標);
- 之後又出現 H2、H3、H4…等其他變異,其中 H2 特別盛行於伊比利亞與西歐葡萄,推測可能是在那裡由 H4 再次重組產生。
這種重組絕對不是偶然,而是受到人類選種行為強烈推動的演化事件。
甜的、香的、順口的葡萄從哪裡來?
除了花的性別,果實的氣味與風味更是馴化的重要標的。這項研究特別分析了麝香葡萄(muscat)的香氣來源,這類葡萄釀出的酒有著濃郁的花香,是許多釀酒師與吃貨的最愛。
研究團隊發現,這股香氣來自單萜類化合物(monoterpenes)的累積,而負責這條代謝途徑的關鍵基因之一,是位於第 5 號染色體上的 VvDXS。其中一個特定 SNP(單一核苷酸變異)在麝香葡萄中非常常見,但在大多數無香味品種中則幾乎不存在。
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人類選拔痕跡:選出有香氣的突變株,持續繁殖,但也可能因此犧牲了生育力。研究中指出,帶有這個香味變異的品種大多是異型合子(G/T),純合(T/T)非常稀少,推測可能因為這個突變會降低繁殖成功率。
也就是說:香氣,是一種奢侈性狀,來自人類對風味的偏好,但也可能讓植物「不利於自己繁衍」。
另一個經典馴化性狀:白葡萄。
白葡萄是從紅果野生種中演化而來,關鍵是果皮細胞中的花青素無法生成。過去的研究認為,這是因為 VvMybA1和VvMybA2 兩個基因失去功能,例如受到 Gret1 轉位子的插入或缺失影響。
但這篇研究發現,除了這些已知的調控因子,還有兩個新的候選基因與白果皮高度相關,分別為:
- 醯胺基醯肽酶(acylaminoacyl-peptidase,可能影響細胞代謝與訊號轉導)
- 離胺酸專一的去甲基酶(lysine-specific demethylase,可能參與表觀遺傳調控)
這些變異在白葡萄中幾乎全為純合型態(同基因型),在紅葡萄與野生種中則以異型合子形式存在,顯示這些突變可能在野生族群中早已存在,但未被大量固定,直到人類選拔才集中起來。
這個發現告訴我們一件重要的事:白果皮可能不是突變後才演化出來,而是「從自然多樣性中選出來的」。
馴化,是選擇也是交換
這些結果告訴我們,人類馴化植物,不只是「改變它們」,而是從既有的自然多樣性中篩選、強化、固定某些性狀,這些性狀可能對人類有利,卻不見得對植物本身有益。
選出兩性花,就等於取消了自然授粉的彈性,當然也降低了葡萄基因多樣化的機會;選出香味基因,可能讓繁殖力下降;選出白果皮,可能讓果實對紫外線更敏感。這是一場選擇與代價並存的演化。

圖片取自網路
總而言之,我們手中的一杯葡萄酒,不論從香氣到顏色,背後都有一段馴化史。而這些性狀的演化不是線性的,而是在兩個馴化中心、數十次重組事件與無數人類選擇中發生的。
這些基因記錄下我們的口味,也記錄下我們對自然的介入與重新塑造。
下一篇文章,我們將揭開歐洲釀酒葡萄如何與當地野生親戚交織血脈,形成今日的香氣與韻味。
參考文獻:
Yang Dong et al. ,Dual domestications and origin of traits in grapevine evolution. Science 379, 892-901(2023). DOI:10.1126/science.add8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