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自《王育德自傳》第4章〈台南一中〉之片段
1939年夏天,台南喜樹的海水浴場──
「啊,能在冰冰涼涼的海水中游泳真舒服。」王育德愜意地隨著海浪晃盪著。
「不過要過來一趟可不容易,我還得騙我爸媽是去要你家念書呢。」同學楊坤霖游過來,腳踏到實地後抹了抹臉說道。
「我還不是騙我爸媽說要和你去打球?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聽到海水浴場就像聽到墓仔埔一樣。」王育德揮了下手,說道:「算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要不要來比賽看誰先游到那顆浮球?」
「好啊,那我倒數了喔,三、二、一!」
兩個少年如同游魚一般倏地往前衝,很快地終點就傳來嘻笑打鬧的聲音。
兩人再次比賽誰先游回岸邊,不過當王育德氣喘吁吁地抬起頭,便發現楊坤霖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岸上的某處。
「怎麼了?你在看什麼?」王育德問道。
「你看那兩個人。」楊坤霖伸出手指了指,壓低聲音道:「那是台南一中的學弟吧?」
王育德順著楊坤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制服。
「是啊,他們等一下會走過來敬禮吧?」
在學校裡,低年級向高年級敬禮是必要的禮節,沒有敬禮的話是會被說教甚至是制裁。大家一、二年級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安分守己,不過一旦升上高年級,等著低年級來敬禮就成為專屬的樂趣了。
但那兩名學弟發現王育德在看他們後,卻別過頭避開視線。
「欸,他們是不知道我們是台南一中的學長,還是假裝沒看到我們?」楊坤霖說道,畢竟他們現在光裸著身子,認不出來也很正常。
「可是岸邊的籠子裡明明放著制服制帽。」王育德道。
離他們幾公尺遠的沙灘上,竹籠裡放著褪色的制服制帽,那正是高年級的證明,也是高年級的威嚴。
這樣討論也討論不出什麼結果,兩人索性先把這件事放在一邊,繼續下水把握難得的時光。
然而當他們上岸換上制服準備回家的時候,那兩名一中的學弟仍沒有要過來敬禮的意思,這就讓兩人頗不是滋味。
「那些傢伙知道我們是本島人,瞧不起我們,故意裝作沒看到吧?」王育德只想到這個解釋。
一中內地人和本島人之間的衝突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尤其學校裡內地人佔多數,聯合起來欺負本島人是常有的事。
所以眼下被學弟無視,實在讓他們嚥不下這口氣。
「一定是,哪能讓低年級這麼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楊坤霖憤憤道。
「衝著本島人的面子,可得好好說他們一頓。」
兩人對視一眼,意見達成一致。
正好在這個時候那兩名學弟也換上制服準備離開,楊坤霖便提高音量朝他們道:「喂,你們兩個,過來一下!」
兩名學弟瞬間變了臉色,拖著步伐乖乖走來。
因為多少有些顧慮周遭的視線,王育德和楊坤霖將他們帶到廁所旁邊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你們是台南一中的吧?」王育德問道。
兩名學弟沈默不語。
「幾年級?」
「二年級。」其中一個回道。
「那看到學長怎麼不行禮?」楊坤霖質問道。
「是、那個、不知不覺就……」學弟很明顯慌張了起來。
「是怎樣?因為是本島人就不用行禮嗎?」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少騙人了,王育德和楊坤霖心想。但對方撒這樣的謊也讓他們好辦得多。
「真的?」王育德裝作狐疑的樣子,「就算是本島人,高年級畢竟是高年級,往後當心一點,今天就放你們一馬!」
兩名學弟立刻脫下帽子行了最敬禮,王育德和楊坤霖也很乾脆地放了他們。
真是爽快啊,王育德心想,這可是為本島人做了一件好事。
然而明明行了正義,他心裡卻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那兩個學弟知道他們是三年級,就轉而向四年級的內地人告狀。
九月開學沒多久,便有一群四年級學生到教室外傳喚王育德和楊坤霖:「你們兩個,下課後到講堂後面來。」
王育德心中一凜,講堂後面很少有學生去,是個冷清的地方,也是有名的「制裁所」。
看來這下是凶多吉少了,王育德有些害怕地想。然而與其難看地逃避,不如光明正大和他們較量一場!
等王育德和楊坤霖來到講堂後面,那裡已經有十來個體格壯碩的四年級生聚在那裡,看到他們就一下子圍上來。
「喂,王、楊,聽說你們兩個暑假在海水浴場揍了低年級生。」為首的人大聲問道。
「胡說,哪有揍!」王育德馬上反駁,心中卻懊悔不已。
如果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當時就該好好揍他們一頓!
「囉唆,還敢狡辯!」
學長從後面碰地踹了一腳,王育德後腰頓時一陣劇痛,往前撲倒在地。
立刻又有另一個學長拎起他的後領迫使他抬頭,重重賞了他一把掌。
「本島人對內地人,用那副了不起的樣子說話就是傲慢不遜!」
王育德忍著臉頰熱辣辣的痛,憤怒地仰視著所有人:「是、是因為低年級生沒有對高年級生行禮,我們才對他說教,這樣哪裡不對了!」
楊坤霖見王育德被修理得那麼慘,早就忍不下去:「是啊,本島人與內地人之間應該是沒有區別的,我們只不過認為這是學校的規矩,按規矩行事罷了!」
「什麼,連你都敢對我們出言不遜!」學長罵道,又是一腳把楊坤霖踹到地上,
這彷彿是一個訊號,所有四年級生一湧而上,對王育德和楊坤霖一陣拳打腳踢。王育德剛開始還想還手,到最後實在失去了反抗的力氣和勇氣,蹲下來緊緊抱著頭,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和辱罵。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周安靜了下來,王育德戰戰兢兢地抬頭,模糊的視線中四年級生已不見蹤影,而楊坤霖面朝上倒臥在不遠處痛苦地呻吟著。
王育德忍著渾身劇痛爬到楊坤霖身邊,看到他的臉時嚇了一跳,整張臉竟是腫了兩倍,腫脹的鼻子與裂開的嘴唇正流著血。
「楊、楊,你還好嗎?」王育德著急地搖晃對方。
楊坤霖半張開眼,說道:「我沒事,這次真是倒了大楣!」
「唉,沒想到學弟會去告狀,那些四年級的也太囂張了。」王育德坐下來,拉扯到傷口讓他痛地「嘶」了一聲。
「不能就這樣算了。」楊坤霖的眼中燃著怒火,「這些畜生給我記住,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看到楊坤霖精神出乎意料地好,王育德也放心了。他拿出手帕幫對方擦了臉上的血,問道:「你打算怎麼報復?」
「學弟能告狀,我們就不能告狀嗎?我今天就去找五年級的本島人,讓他們制裁那些四年級內地人!」楊坤霖道。
聞言王育德卻沉默下來。
他們找了五年級的本島人告狀,然後呢?四年級的內地人會不會又向五年級的內地人告狀,害本島人學長受到報復?這個本島人和內地人之間仇恨的迴圈什麼時候才能了結?
事到如今,王育德開始後悔當初教訓那兩個學弟,要不是他們硬要逞高年級的威風,也不會有後面這些禍事。
可是他又想,難道內地人就可以不遵守規矩嗎?難道本島人就活該被欺負、被瞧不起?
王育德望著遠處操場上嬉鬧的學生,陷入了久久的迷茫。
End.
王育德是誰?
以上的小故事改編自《王育德自傳》,不過我想大部分的人可能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所以就先來介紹王育德是誰吧!
王育德是世界語言學界公認的台語學權威,也是台灣獨立運動的先驅與精神領袖。
他1924年出生於台南的世家,求學經歷包括台南州立第一中學(現為台南二中)、台北高等學校(現為台北師範大學)、東京帝國大學(現為東京大學),這對於當時的台灣人來說是很了不起的學歷,畢竟台南一中和台北高校其實都是給日本人讀的,東京帝國大學更是連日本人都不一定考得上。
二戰時為了躲避美軍對日本的全面空襲,王育德中斷學業返台。國民黨政權初期他任教於台南一中,基於興趣也開始推動台語話劇。然而,二二八事件時他的哥哥王育霖莫名被害,這讓他感到危機四伏而逃往日本,繼續在東大完成學業。
在東京期間,他專攻語言學,取得碩士、博士學位而後成為明治大學的教授。另一方面,他積極從事台灣獨立運動,與當時留學東京的黃昭堂等人創立「台灣青年社」與發行《台灣青年》雜誌。但也因為如此,他成為國民政府的黑名單人物,不僅無法再回到心愛的故鄉,連他的著作也被列為「禁書」,台灣人是讀不到的。
如果對這位台語專家和台獨教父有興趣,不妨讀讀他的自傳。雖然說到傳記感覺就很嚴肅,但《王育德自傳》絕對會讓你像看小說一樣欲罷不能!
本島人與內地人
日治時期,台灣人又稱為「本島人」,日本人又稱為「內地人」。
其實在《王育德自傳》中,這個故事還有後續。楊坤霖像五年級本島人告狀之後,他們確實傳喚了那群四年級內地人並說教了一番,然而之後五年級本島人受到同樣五年級的內地人報復,被狠狠揍了一頓。
最後本島人高年級生在內地人低年級生面前完全喪失尊嚴,王育德和楊坤霖因此受到全校本島人的怨恨。
本島人和內地人的衝突在日治時期屢見不鮮,當然也不僅止於校園內,再往上有校與校之間的衝突,像是台南一中與台南二中會下決鬥書後拿著竹刀互毆;社會上也有日本巡查與臺灣人的衝突、製糖會社與農民的衝突等等等等,這些牽涉到制度的問題,我想之後再透過別的故事來述說。
值得注意的是,這件事發生在王育德三年級的時候,也就是1939年,中日戰爭已經打了兩年。
在這個戰爭的狂熱氛圍下,身為漢人的台灣人不僅會面臨日本人更強烈的歧視,台灣人的內心也頗為煎熬。像是王育德就在自傳中提到,他們必須要撰寫「支那事變日誌」,一提到南京陷落就要誇讚「皇軍勇猛」;一談到蔣介石撤退到重慶就要嘲笑「支那兵軟弱」;一知道開始徵召台籍軍伕,就要說「這正是台灣人的神聖義務」。
在這樣的氛圍下,校園內的內台對立問題又怎麼會有辦法解決呢?
怕水的台灣人
順帶一提,以前的台灣人是非常怕水的。
雖然日治時期有不少海水浴場,但台灣人不用說去海邊玩水,連去運河游泳都很忌諱,游泳池也很少台灣人,畢竟在傳統觀念裡會有「水鬼」抓交替,所以王育德和楊坤霖才要瞞著家人偷偷跑去玩。
其實直到今天,我們都會被家人告誡晚上不要靠近河邊,農曆七月更是不准去水邊玩,這個觀念延續了百年甚至更久呢。
我們下個故事再見吧!
參考資料:
王育德、王明理著;吳瑞雲、邱振瑞譯,《台灣獨立運動啟蒙者 : 王育德自傳暨補記》,台北:前衛出版社。
《台灣獨立運動啟蒙者 : 王育德自傳暨補記》之博客來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