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幾天晚上我在Netflix上看了奧本海默,原本想說只是睡前稍微放鬆的看一下,天真的我以為只是看他怎麼做出原子彈,結果開始不到五分鐘我就發現我錯了(原本躺著看的我馬上坐直),這其實完全就是一部從科技研究(STS)角度來呈現科學發展的一部重要傳記電影,非常的精彩,果然不能小看諾蘭,而且裡面每個演員都是我很喜歡的啊!當初在念社會所的時候,在學習STS的課堂上我時常跟不上,總覺得STS得跟我想像中的社會學差很多(當時的我對病毒、疫苗、基因改造食物還有愛迪生怎麼發明燈泡沒興趣啊~),我想要的是很熱血的無產階級革命...
但如今的我非常感謝當初有機會接觸到STS,讓我在看奧本海默這部電影時能夠有個視角,讓電影看起來變得更有味道,因此我想在這邊跟大家稍微簡單介紹一下STS(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其實它是非常有趣並且具有批判性的理論視角,除了讓我度過一個精彩的電影之夜之外,也讓我對於隱藏在核能背後的政治性有了基本的知識(過去的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跟支持核能的人對話,如今的我有了一些理論基礎可以去跟別人討論)。
一、STS與ANT
STS研究的重要貢獻是,藉由證實原本被視為外在於科學知識活動本質的機遇(contingent)因素,諸如社會想像、社會利益,與科學家信譽密切相關的社群活動等,如何與科學知識的形成與爭論密切相關,也就是說重視科學理論與知識發展軌跡的社會與政治過程(Latour,2012)。簡單來說就是,過去我們認為客觀中立的科學知識,是獨立於政治、社會之外,也就是說經由科學家反覆實驗辯證出來的科學理論,一定是客觀的,是不需被過多檢驗、懷疑它的中立客觀性。但STS關心的便是社會與政治是如何影響了科學知識的形成, STS 揭示,科學實踐從來都不是孤立進行的,而是鑲嵌於特定時代的制度、信仰與利益網絡中,就像是過去西方的天體研究是如何被教會所影響,甚至光是相信日心說就被處死...又或是像奧本海默在電影中說的那樣:美國要在原子彈競爭中贏德國,只能指望「反猶太主義」,因為希特勒認為量子物理學是「猶太科學」...
建立在以上的基礎,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提出了ANT(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指出:不只是人類在社會中行動,技術、裝置、文件、儀器、空間等「非人行動者」也會影響、推動、限制行動。就像圖一所演示現代性的那樣,第一道斷裂來自我們總是明確地把人與非人分開,第二道斷裂則是我們把純化的工作(人與非人):例如政治制度、宗教信仰、粒子物理、基因、天氣等,與轉換的工作分開,也就是建立行動者網絡(actor-network),讓人與非人共同參與建構某個社會現象。但其實我們以為能區分自然與文化,但我們其實活在混合的世界裡,只是某些利益沒去承認它而已。而拉圖把這些分立的現象比喻為政府底下的各個部門的分立,稱之為:憲章。
二、純化與轉換

圖一
讓我們以電影《奧本海默》為例,來對照拉圖在《我們從未現代過》書中提出的這張圖。在電影中,奧本海默與實驗室中的科學家們專注於量子力學與核反應鏈的研究,這部分對應圖中左上角的「自然」領域;而奧本海默的猶太身份、對納粹的反感,以及他與共產主義者的社交圈、政治背景,則屬於右上角「社會」與「文化」的範疇。然而,電影真正關注的,不是這兩個領域如何被分開,而是它們如何不斷被糾纏與交織,也就是圖中下半部的「轉換的工作」與「混合物/網絡」。整部電影實際上描繪的,就是這些人與非人(如科技、軍隊、制度、政治)交織而成的行動者網絡。
在這個網絡中,我們可以看到麥特・戴蒙所飾演的中將代表軍方力量與國家意志,與科學家們形成一種「策略性的聯盟」;共產黨黨員代表著另一種政治價值觀,也影響著科學家的信念與恐懼;奧本海默本人的掙扎則正是混合物最鮮明的體現,他無法只是一個純粹的物理學家,也無法只是個有政治良知的知識份子,他總是同時是兩者。總之整部片最能夠體現這種混合網路的狀態(也是最令我感動的段落),就是他身為一個科學家(自然/非人)卻仍然深信著共產主義(社會/文化)能夠讓世界變得更好...真的是挺浪漫的。因為多數科學家其實就像電影裡面喬許哈奈特所飾演的那樣,叫奧本海默不要把政治帶進實驗室...
這不禁讓人想起台灣文化圈時常被拿出來討論的一句話:音樂歸音樂,政治歸政治...
透過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理解拉圖的重點:現代人一方面聲稱可以將自然與社會、科學與政治區分開來(純化的工作),但實際上我們的社會卻是靠著不斷將兩者混合(轉換的工作)才能運作與前進。
接下來我想介紹一首我近期的愛歌,它是來自80年代西德的new wave 樂團Nena。這首歌用輕鬆愉快的語言講述了一場由誤判引發的毀滅性戰爭,極具反戰與反核意味。Nena 樂團是極少數打入美國市場的德語樂團,尤其在冷戰高峰期,極為少見。
回到台灣,接下來核三重啟公投將於8月23日進行投票,所以我想趁此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在STS中學習到的視角。這邊我必須在談到另外一本書,就是《科技渴望社會》,裡面其中一篇由蘭登·溫納(Langdon Winner)所撰寫的《技術物有政治性嗎?》,裡面揭示了非常多經典的例子,像是具有種族隔離目的的公共設施等等,但我想要談的是他關於核能的討論。
文章主要就是想要指出所有的技術物都具有內在的政治性格,裡面提到海耶斯(Denis Hayes)說增加核能設施會導致社會成為獨裁,是為什麼?
首先我們要知道,有兩種不同的技術型態。第一種是獨裁性技術(封閉管理、菁英治理、大規模基礎建設);再來則是民主性技術(技術門檻相對低,可由非專家理解),所以其實當我們選擇某種技術時,也代表我們選擇了什麼生活型態。
核能需要高度門檻的技術設施,只能由國家或大型企業來控制(很明顯是獨裁性技術)。從技術即政治的角度來看: 核能不只是能源選項,還是一種治理體制的選擇。選擇核能,意味著我們也選擇高度中央集權的技術體系。
相對於太陽能、水力發電、風力發電等(分散、技術門檻低的民主性技術),核能是高度中央集權控制的(假如你接受了核電廠,你就同時也接受了科技軍工複合體的菁英份子。沒有這些人,核電無法運行)。
回到台灣的歷史脈絡,核能系統,其實也象徵著中央對地方的壓迫(如核四強行建在貢寮還有核廢料),所以我們要關注的不只是它是否衝擊環境,還有隨之而來的權力跟權威是如何得以建立。就像恩格思對於權威技術的討論:工人需要完全配合工廠裡的蒸汽機,船員需要配合船長,這種情況下是不會出現民主的。核電廠的配置、選址或是核廢料也是沒有民主的...
希望可以把這個視角提供給大家。
接下來我想要介紹一首來自我最愛的樂團The Clash最知名的歌曲:《London Calling》,這是啟蒙我開始關注核能問題的第一首歌。這可以說是一首充滿末日氛圍的政治寓言歌,而「核能」正是其中關鍵的隱喻之一,就在London Calling錄製與發行前不久,美國賓州的三哩島發生嚴重核電廠事故,引發全球對核電安全與放射性污染的高度警覺。雖然事故當下未釀成大規模人員傷亡,但其影響深遠,導致全球反核運動興起。
總之,不論是當初的原子彈製造還是台灣接下來要面臨到的核能公投,都是可以讓我們足以學習、暸解STS視角的重要切入點,而我認為我們台灣人民現在站在歷史的關鍵轉折點上,希望大家能夠走向對的道路,為我們的土地做出正確的選擇。
最後我想用奧本海默電影中,丹麥物理學家尼爾斯·波耳 (Niels Bohr)對奧本海默的提醒作為結尾:
「你賦予人類自我毀滅的力量,但這個世界卻毫無準備。」
參考書目:
台灣科技與社會網路計畫群著,吳嘉苓、傅大為、雷祥麟編,2004,《STS讀本一 科技渴望社會》。台北:群學出版。
Bruno Latour著,余曉嵐、林文源、許全義譯,2012,《我們從未現代過》。台北:群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