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七點十分,我睜開眼。
鬧鐘沒響,是我自己醒的。
或許也不能說「醒」———我從昨晚關燈開始就沒有真正睡著過。只是閉著眼,讓腦袋一個段落一個段落地浮現:會議裡小阿姨的怒火、段姨手掌落在鹿彊叔肩膀上的那聲脆響、弟弟那句「你們那邊睡完一覺再過來就行」……那語氣太鎮定,反而讓人更難安心。
浴室的燈是感應式的。
我剛進去,燈還沒亮,瓷磚的地板就先用涼意貼上腳心。那感覺就像一杯剛搖完冰塊的黑麥威士忌,不打算多說什麼,只是默默提醒你———你還活著。
我洗臉時並沒有用溫水,只用冷水,直接潑上來那種。那讓皮膚瞬間繃緊,神經拉回骨頭裡。
我瞄了一眼鏡子———紅棕色的眼睛有點浮腫,髮尾有點亂,但輪廓還算清楚。
不會有人看出我一整晚沒睡。
那是我從小練到現在的技能之一。
化妝很簡單,幾乎沒有粉底,只上一層薄霧似的定妝噴霧,再畫內眼線、修眉、抹一點唇油。我不是那種「每天精緻妝容」的女生——但我有我自己的鏡頭感。
我知道什麼樣的自己,會讓人記得。
小阿姨還在她房間裡化妝。她動作一向快,不囉唆也不拖延。等我穿好鞋走進廚房,她已經綁好包包頭、戴上金屬灰太陽眼鏡,穿著一件墨黑色騎士風外套,手上那把鑰匙正在她指尖旋轉———她的 Ferrari F40,像一頭等不及要衝破清晨的黑豹。
我從冰箱拿出兩罐蛋白飲,一人一罐,一邊拿GoPro固定在胸口夾具上。
「試錄一下。」我說,對空氣。
耳機麥克風的燈亮了。我開啟鏡頭,把手機對準自己,然後又微微偏頭,對準落地窗外的城市線。
「Morning。」我對鏡頭說。
「現在時間是 06:51,地點:臺北市中山區,溫度大概 27 度。空氣有點潮,但風還算乾淨。今天是我正式回臺灣的 Day 1。」
我停頓了一下,調整呼吸。
「我知道你們等這部影片等很久了。標題我還沒想好,但應該會叫———《【曉甜甜不甜】|我回來啦 》」
後頭的門啪地一聲開了,小阿姨出來,沒有多看我一眼,只是邊走邊說:「熱咖啡先喝,路上會睏。已經幫妳泡好了,兩砂一奶。放車上。」
「收到。」我回。
我們下樓。她按了兩下鑰匙,黑色的 F40 自動亮了前燈,像是朝我眨了一眼。副駕座門自動彈開,椅背上還貼著那隻熟悉的白虎貼紙———從我們還小的時候就一直貼著,從沒換過。
我坐進去,拿穩相機,再次開鏡頭,拍下前方這條筆直的信義快速道路。
「我們現在要去的,是今天的第一站———臺灣銀行總行。目標:辦兩張在臺灣用的信用卡。」
小阿姨一邊打方向燈,一邊咬著吸管喝冰美式。完全不講一句多餘的話。
她是我在這個城市裡,唯一不會讓我覺得自己「回來」的人。
她從來不問「妳還好嗎」、「還習慣嗎」、「會想念那邊嗎?」這類廢話。
她只做兩件事———安排、處理。其它由我自己搞定。
F40的引擎聲咆哮了一下,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錄影畫面裡,那個從後照鏡裡隱約瞥見的我。
冷、清、像一場等不到重播的實況轉播。
車子開過仁愛圓環時,我順手拉近鏡頭,拍下那一抹過早的日光灑在市政府外牆的樣子。
臺北的光線,比我記憶裡更疲憊了一點。
但也更真實———像一場沒睡飽的夢,卻不得不醒過來。
我們在臺灣銀行總行停好車時,才七點五十八。
我把GoPro拿下來,重新調整拍攝角度,對著鏡頭說:「第一站,臺灣銀行總行。」
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起伏跌宕,就像機場廣播在重複某條班機資訊。
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笑了一下,嘴角動了一點,但那種「笑」更像是系統自動啟動的的功能。
小阿姨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後面。
自動門在我們面前緩緩打開,冷氣裡摻雜的那種紙張、墨水和金屬味鋪面而來,讓我下意識吸了口氣。
GoPro的紅燈還在閃,但我把它收進了口袋。
在這種地方,沒有什麼值得留給觀眾看的。
我們走進一個小型的客戶接待區,隔板、長桌、椅子———每一個角落都像在提醒你,這裡有秩序、有規範,也有無形的監視。
我安靜地填完第一張表,翻過一頁又一頁確認資料。
行員的聲音很輕,但語速很快,我只是機械地回答、簽字、拿印章蓋上去。
每個手勢都像是上次會議留下來的殘餘節奏,冷而準確。
時間過得很慢———
慢到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留在一個靜止畫面裡———
最後一份資料遞過來時,我微微低頭,對口袋裡的GoPro輕聲說:「……第一站完成。」
我們走出銀行時,陽光已經開始蔓延到人行道上,像一層過曝的濾鏡。
我抬手遮了下光線,沒有打開相機,沒有說任何話。
小阿姨解鎖車門,我拉開副駕的門坐進去。
引擎轟鳴啟動,我把額頭抵在車窗上,閉了閉眼。
下一站———和他們會合。
我在心裡默默數了一遍這句話,像是在給自己找一個可以呼吸的節點。
導航上的 Google Maps 介面定格在「台灣銀行·中山分行」,旁邊的 ETA 還亮著綠色。
我把 GoPro 調到胸前夾具,手機鏡頭翻轉,畫面裡浮現半張臉。
「好,Day 1,第二站———臺灣銀行。」
我聲音平靜,語調不高:「目標是兩張信用卡、健保卡的更新和一些行政程序。」
我側過頭對準玻璃門外的街景,又補了一句:
「目前進度,比想像中快一點。」
錄到這裡我收了聲,按停錄影。
電話幾乎是同時震動起來的。
螢幕上顯示「Mom」。我滑了接聽鍵,另一隻手把耳機重新卡好。
「甜甜。」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卻讓人下意識繃緊。「文件有拿齊嗎?」
「有。」
「巧兒呢?」
「在我旁邊填資料。」
那端靜了兩秒,她又開口:「你的朋友們已經陸續安置好。小愛、㿟恩、蕾蕾和阿頜;他們會在不同分部做交叉保護。學籍已經對接好,你去校裡會看到她們。」
「知道了。」
「還有,別逞強。你的狀態我最清楚。」
我沒有回答,只是呼出一口氣,把眼神落回弟弟身上。
袑巧正低頭填那張申請表,眉峰微蹙。
「下一欄要簽中文名。」我提醒。
「嗯。」
「戶籍地址對齊格線,不然掃描會出錯。」
「Got it。」他下筆的動作乾淨利落,像記憶肌肉。
我注意到隔壁櫃台一個男人正一次次把提款卡插進 ATM———
四張卡片輪著用,每次提款都是五萬、五萬、再五萬。
他壓低的鴨舌帽、緊繃的肩線和快得不自然的手速幾乎在告訴所有人:這不乾淨。
我瞥了袑巧一眼,他已經注意到我的視線。
「臭老姊?」
「你先完成這張,按我剛說的步驟來。」
我轉身走向那男人,語氣比剛才對著鏡頭還要低:「先生,這邊需要我幫忙叫行員協助嗎?」
他抖了一下,眼神閃爍。
兩句對話後,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ATM 螢幕上卡著未完成的提款程序。
後面的保全已經靠過來,我把細節交給他們和警察處理。
沒人提高音量,也沒有多餘的動作,一切像是在按照 SOP 走。
回到櫃台時,弟弟已經把最後一張表簽完,遞給我看。
我檢查了一眼,點頭:「OK。」
他把筆蓋扣回去,輕聲道:「好像又比我們預期快。」
「是。」
銀行外,小阿姨和二阿姨正並肩靠牆抽菸。
「小鬼們進度怎樣?」二阿姨問。
「差不多結束。」小阿姨吐出一口煙,語氣淡淡的。
「昨晚沒睡?」
「誰睡得著。」
煙霧在兩人之間散開,沒有再多說什麼。
我推門出去時,陽光正好從大樓另一側反射過來,眼睛被刺得微微眯起。
弟弟把帽沿壓低,快步跟上我,嘴角像是剛要說話又忍住。
我沒有回頭,只是把 GoPro 再次打開,對著鏡頭淡淡地說:
「第二站,完成。」
小阿姨踏熄菸蒂,踩扁。二阿姨轉了轉車鑰匙,手指關節上那枚婚戒在光底下閃了一下。
「午餐?」她的聲音低低的,像是在丟一個選項,但不容拒絕。
「站前新光三越。」小阿姨回。
「紅花鐵板燒?」
「嗯。」
沒再多講。
我們分兩車。她們之間從來沒有「誰要坐誰的車」這種問題,就像棋子自動走回正確格子。
我拉開 F40 的副駕,金屬門軸在晨光裡劃出乾淨的弧線;那聲音比語言還清晰。
弟弟往另一邊走去,二阿姨的 MR2 停在稍遠的車格,深藍烤漆亮得像一面湖,車頭卻貼著一整張檸檬黃的蝗蟲貼紙———亮得刺眼,完全不在乎「低調」這回事。
他側身坐進去,側背包放在腿上,門一闔,整個畫面像是瞬間被切掉聲音。
F40 發動時,車身微微震了一下,像一頭被鎖鏈拉住的獸。
小阿姨踩下油門,不看我,視線全落在前方車流。
導航顯示的綠色路線像一條靜脈,把我們引往台北車站。
我打開 GoPro,胸前鏡頭捕捉到前方 MR2 的背影———那張蝗蟲貼紙在陽光下像是要從車身爬出來。
「Day 1,午餐。」我淡淡地對鏡頭說。
「地點:臺北車站站前新光三越。目標:紅花鐵板燒。」
我的聲音平直,像是在讀報。
按下暫停鍵後,我靠回座椅,把額頭抵在手背上。
過了幾個路口,紅綠燈前兩台車並排停下。
二阿姨拉下車窗,煙還在指縫。她探頭朝我們這邊說:「小鬼們餓不餓?」
弟弟在副駕搖下窗,聲音帶著一點年輕人才有的懶散:「OK 啦。」
我沒回答,只是舉起手指比了個「兩」的手勢。
小阿姨踩下油門,F40 的引擎聲瞬間蓋過紅燈旁喇叭聲。
半小時後,我們在站前新光三越地下停車場會合。
二阿姨摘下墨鏡,把菸盒投甩進車門側邊。她抬手指了指樓上:「紅花。」
我們四人並肩往電梯走,鞋跟踩在水泥地板的聲音一前一後,沒有多餘的聊天。
玻璃自動門打開時,百貨裡的冷氣混著甜膩的香水味迎面灌出來。
鐵板燒的油香氣息從地下街的另一端隱隱飄來———那種帶著鐵鏽與奶油的味道,鋒利卻柔順。
我把 GoPro調整到胸前,心裡默念:午餐前的片段,夠了。
我們還沒踏進去。
我們在站前新光三越地下街的入口停好車時,已經接近中午十一點。
樓下的美食街人聲鼎沸,紅花鐵板燒外頭排隊的人龍拉得很長。
小阿姨看了眼手錶,眉頭微挑:「二十分鐘,能等?」
二阿姨把墨鏡推到頭頂,冷笑:「等,這家值得。」
我沒有插話,只把 GoPro 固定在胸前,拍下眼前攤位的霓虹燈和隊伍的背影。弟弟則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漫不經心地哼著歌。
二十分鐘後,我們入座。四人剛好圍著鐵板,桌面反射著白色燈光,像手術台一樣乾淨。
服務生先送上熱毛巾和小菜,隨後問餐點。
我抬眼,語氣平淡卻不容猶豫:「奶油櫻桃鴨胸。」
袑巧接著說:「蒜香骰子牛。」
二阿姨沒多想:「泰香松阪豬。」
小阿姨最後一句,像宣告一場戰役:「龍蝦雞肉海陸雙拼。」
鐵板師傅開始動作,油花滋滋聲立刻佔據整個空間。
我一邊拍攝,一邊低頭在手機記事本上補今天的行程。香氣撲面而來時,我才把錄影按掉。
吃完飯,上樓逛街。
第一站是化妝品專櫃。我的粉底液昨天用完,必須補貨。專櫃小姐遞上新款色號,我只淡淡點頭:「這瓶,30ml。」
接著換弟弟。他的香水空了,走到香氛區,手腕抬起讓櫃哥試噴。「這個味道,不錯。」他挑的乾脆,付款更乾脆。
第三站,小阿姨要的電子鍋。
我們在 ZOJIRUSHI 象印旗艦店停下。她試了幾個型號,最後一句話:「這台,結帳。」
深藍色購物袋掛在她手上,像戰利品一樣。
最後一站是二阿姨要拿回的吹風機。她走在最前,腳步帶風,朝 Dyson 戴森旗艦店方向去。
就在我們轉出象印店門口時——
「有人搶劫啊!!!快攔住他!!!」
聲音劃破人潮。
前方一個男人撞開人群,手裡拽著一個女用皮包,瘋狂往外衝。
我幾乎沒有思考,身體已經先動。
一步、兩步,借力一個橫跨,我的肩線卡住他的逃跑路線。下一秒,重心下沉,大外割。
「砰!」
搶匪整個人被我摔倒在光亮的地磚上,手裡的包也飛了出去。
弟弟在我身旁出現的速度,幾乎和我落地同步。他撿起我的小包包,順勢掛到手臂上,對著倒地的男人冷聲開口:
「這位先生,你遇上我們姊弟倆算你倒霉囉。你有權保持緘默,但我不保證你的未來會像現在一樣明朗。」
小阿姨則乾淨俐落地撿起失主的包,直接交還給那名嚇得臉色蒼白的女子,淡淡一句:「收好。」
二阿姨已經拿出手機,語氣冷靜地報警:「站前新光三越地下街,一名搶匪已被壓制,請派人過來。」
周圍的人群開始鼓譟,有人拿手機拍攝,有人鼓掌叫好。
我卻只是把搶匪的手臂壓緊,呼吸平穩,像剛完成一個格鬥部每週六的練習動作。
GoPro的紅燈閃了下。
畫面裡,我的眼神冷冷落在地上的男人身上,嘴角沒有一絲笑意。
警察到場之後,我已經將我已經把搶匪交給了保全。
弟弟甩甩手,好像只是剛剛幫忙搬了個沉重的行李,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小阿姨瞥了我們一眼,沒說什麼,只把墨鏡推上鼻梁。
二阿姨則最後收了線:「好了,下一站。」
人群漸漸散去,百貨恢復原來的喧鬧。
我們四人沒有再多留,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往出口走。
停車場裡空氣仍混雜著汽油味,F40 的引擎聲在混凝土之間震盪。
導航標記的下一站,是「臺北市立中正國民中學」。
我打開 GoPro,對著胸前鏡頭低聲開口:
「Day 1,校園巡禮。地點:台北市中正國中。」短短一句,然後我就把錄影關掉。
校門口。
紅磚牆、藍白色的校徽,門口的槓鈴狀造型鐵門還是一樣。
放學時常常有人靠在這裡吃炸雞排、喝手搖,味道混著柏油地的熱氣;我當時在美國也是其中一員。
我們停在斜對面的路邊,下車。
小阿姨和二阿姨沒有進去,只在校門口抽菸,站姿一樣懶散,卻有種不容靠近的氣場。
我和弟弟則往校園裡走。
「誒,這裡以前是籃球場吧?」袑巧抬手指了指左側。
「還是。」我回。
暑假時的路人打籃球的聲音在操場上此起彼落,橡膠球砸在地板的聲音,跟記憶裡沒有任何差別。
我們走過中庭。陽光被樓層的陰影切割成幾何塊面,水泥牆的灰白色上,有幾張未撕乾淨的海報。
弟弟把雙手插進口袋,抬頭看著教學大樓:「跟美國的不太一樣。」
「當然。」我淡淡地笑了一下,但那笑意稍縱即逝。
我們繞到女籃隊的練習場。那張木質地板還帶著光澤,幾個學姊正做投籃練習。
她們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只顧著喊戰術口號。
我靠在牆邊,靜靜看了幾秒,像是在看一個與自己無關卻又分不開的平行時空。
「妳想上去摸一場嗎?」弟弟突然問。
我搖搖頭:「今天不行。」
語氣不冷不熱,就像回答一個無傷大雅的問題。
走回校門口時,兩位阿姨已經把菸抽完。
二阿姨把煙蒂踩熄,抬手問:「逛夠了?」
我點頭:「夠了。」
小阿姨丟下一句:「走吧,還有後面行程。」
她們的語氣都很平淡,卻像是在提醒:我們的「巡禮」不是單純的回憶,而是行程表裡的一環。
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校園。
陽光落在操場的白線上,亮得有點刺眼。
胸前的 GoPro 再次亮起,我對著鏡頭低聲道:
「中正國中,新起點。」
然後關機。
鏡頭裡留下一幀靜止的畫面:校門口那抹紅磚色,在風裡靜靜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