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最不願意的就是去干涉別人的生命,因為這不是我應該,也不是我有權力去做的,而我內心真正最誠實的想法呢?我只是希望可以一直陪伴她而已,就像我希望有人可以一直在我身邊陪伴我一樣,畢竟人們都是那樣的孤寂。」——〈第十三次會談〉
想寫這本書的觀後感已經很久了,但始終無法下定決心下筆。後來聽彭仁郁老師對創傷主題的講座,提及茱蒂絲.赫曼《創傷與復原》這本書,恰好也是當年作家寫作的參考書籍之一,感到時機已至。便將《創傷與復原》閱讀完畢,然後將這未竟事務完成。
《惡魔的女兒》是陳雪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最初出版於1999年;《創傷與復原》則於1992年出版。我一直覺得90年代是個很衝突也很特別的時代,社會觀念仍然很保守(例如當年很多談話性綜藝節目還在討論「可不可以有婚前性行為」),然而又有很多前衛的書籍或ACG作品出現。陳雪就是其中之一,她先是《惡女書》、《夢遊1994》(現名《蝴蝶》)聞名,因觸及大膽熱辣的女性和同性情慾而引發軒然大波。然而《惡魔的女兒》以降的小說,作家才比較觸及個人的內心世界,大致上開始處理作家的內在議題。熟知陳雪作品的人,大概很不難發現她中期的小說很多「惡魔的女兒」類型的主角,例如本書的方亭亭、《愛情酒店》的寶兒、《陳春天》的陳春天、《附魔者》的琇琇等。她們罪惡混亂,掙扎又耽溺,彷彿是陳雪作品的象徵。直到《摩天大樓》,「惡魔的女兒」鍾美寶在故事中死亡,彷彿作者終於甘願讓她超渡離開,不必在自身小說世界裡東飄西盪。因而,我覺得有必要去細看她作品的原型,同時也讓大眾不願傾聽的話,在現實中被聆聽。由於這部小說特殊的主題--亂倫與性侵,使它不論在二十幾年前或當今,都很難進入公共的視角。不知是否如此,小說裡只安排女醫師與病患方亭亭兩人現身,進行十三次的會談。內文由十四篇醫師的診療紀錄、十三篇方亭亭的手記與一封獨白信構成,結構非常簡單。彭仁郁老師說過,創傷只會在關係顯現,我想這是作者之所以從醫師角度切入的用意。有趣的是,醫師雖為主角,但我們對她個人資訊一無所知,連她的姓名也不曉得。然而她的存在,正是做為一個見證者,見證方亭亭經驗過的,毀滅性的傷害。
我們可以從這本小說,大略知道創傷可能的樣貌(還是必須強調,創傷的型態個體差異極大)。方亭亭會來找醫師,外顯問題是她聽不見了,還有長期失眠的困擾。其實,「失聰」和「失眠」本身就很值得玩味。聽覺是一種無法由個人控制的感官,失聰則象徵著她潛意識對外界入侵訊息的排斥。失眠的部分,曾聽過一個有點詩意的說法,睡眠是人暫時進入棺材中休息,是一種暫時性的死亡。方亭亭的失眠則代表她的恐懼,極度害怕死亡,害怕一旦入眠,就會發生無法承受的禍事。
那是什麼禍事呢?一部分是父親長期對她身體的剝削與利用,一部分則是這事形成一個羞恥的秘密,形成一個漩渦,瘋狂翻攪她與周遭的人。讀者大概很難忘懷方亭亭乍然失聰的畫面:正在看電影的她產生了幻覺,看見幼小的她出現在螢幕上,面無表情地被爸爸侵犯著。爸爸問她舒不舒服?小小的她講不出話來,但螢幕打上大大的白字:「是的,爸爸!」這個畫面是個很強的隱喻,說明了受害者從身體到意願都被剝奪,身心內外均不由自主的具體寫照。《創傷與復原》記載,有位受害者說,她受創最深的不只是被性侵,而是加害者事後強迫她說這是最棒的一次體驗。成年人尚且如此,又何況十歲的小女孩?
這造成了她內在的崩解與混亂。醫師每次都會記錄方亭亭的穿著,頭幾次方亭亭都打扮得異常性感裸露,散發著病態的慾望氣息。彷彿因她在性侵過程產生的性愉悅,讓她認同自己就是淫蕩的賤人,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她自厭、自恨而恨人,成為一個危險而痛苦的人,操弄著危險而複雜的關係。十二歲的她,侵犯了另一位小男孩,想知道別人也會有跟我一樣的感覺嗎?成年的她說:「知道我秘密的人,沒有不跟我上床的。」於是她用這項秘密交換周遭已婚情人們對她的瘋狂憐惜與愛戀。你們竟然跟一個可以當你女兒的人上床外遇,你們也沒有比較高尚嘛,既然你我都是不知羞恥的賤人,一起下地獄吧別想逃!如此一來,我就安全了。
然而如此佻達而放縱的行為背後,藏著碎裂而惶然不安的自己。她對每一位情人說,也向醫師問,你怎麼看我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我這些記憶也是裝出來的,只是為了誘使情人跟我上床編出來的謊言?我是不是個虛假空洞的人?醫師並沒有給她任何診斷,也沒有開藥給她吃,而是不斷的聆聽與整理,陪她去找事件「真相」是什麼,「我」到底長什麼樣子,故事中間也記錄了治療過程中必然遇見的風暴。
日本學者宮地尚子用「環狀島效應」形容治療者與受害者的拮抗與合作。假如創傷世界是一座有著環狀高山的島嶼,受害者跌落在高山環繞的內海,治療者在高山的外圍,他們必須必須走過懸崖峭壁,抵抗高山的狂暴風雪,或許才有機會陪伴受害者離開受困的內海(用彭仁郁老師的話,這叫做「心靈地景」)。而我們能在這部小說中,看到「雪崩」可能的樣貌之一。受害者自傷傷人是常見的,病情反覆時好時壞也是必然,受害者把治療者當加害者攻擊更是司空見慣。更加教人沮喪的是,說出來常常沒有好起來,反而情緒更糟了,人際關係也崩解了。然而,也就是這樣的崩解以後,受害者才有機會從剩餘的碎片中,重新再拼回一個完整的自己。就像醫師不斷肯認方亭亭內在堅毅的部分、關於藝術的才華,某部分善良的本性等。有惡的部分,也有善的部分。她很好的扮演「見證者」的角色,看到方亭亭開始結交不以性關係連結的朋友,擁有相對穩定的工作等。像醫師對方亭亭說的:「你逐漸地整合起來,而這整合的過程會使你的自我感越來越強,你所作所為也不會再往兩個極端發展,所以你現在會反省過去的行為。」也如同吳曉樂在導讀中揭示的一樣,專注地聆聽,擁有非常巨大的力量。
當然依我周遭心理師朋友的臨床經驗,十三次真的太短,現實中大概才剛剛穩定治療關係而已,不太可能進入到第二階段--回顧與哀悼、第三階段--整合與重新連結。還有胡淑雯在導讀中的叩問:「人與人之間,至親之間,如何並無意圖的傷害了彼此?」「親人是什麼?原諒是什麼?親人的定義,會不會就是『原諒』呢?」當時年輕的作者,或許過於渴求救贖,或許太希望給人溫暖,因此很快地走到結局,不僅有些簡化創傷的進程,也模糊了「惡魔」本身的樣貌,還有並未提及創傷之人後來可以走到哪裡去。茱蒂絲.赫曼其後出版了《真相與修復》,提及受害者最後一步是需要社會的正義舉措來修復,不過我悲觀的認為,九成以上的受害者是等不到的。然而,我一直記得作者在初版後序這麼說:「會不會也有某個人在某個深夜裡讀了我的小說而免去了死呢?」我實在不忍心對這本小說的缺漏加以苛責,因為人生已經太艱難,有人願意聆聽這一切,有人願意記錄這一切,已經實屬難能可貴了。那是作者的慈悲,我願意好好珍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