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端倪
「晚安,好好休息。」
像平常一樣,每晚九點整,他準時端著一杯溫溫的蜂蜜水放在她的床頭小桌上,看著她將水喝完後,他就會端著空杯出去,然後留在書房工作,直到她睡著了才會進來,隔天她還沒睡醒,他已經先起床準備早餐,每天換著不同菜色,都是她喜愛的餐點。
日復一日,她就像是被他捧在手心寵的公主,家裡的清潔有家事服務人員會上門處理,每日午晚餐也有專人會買菜到府料理,她只需要做她想做的事,例如逛逛街、看電影,或是找朋友出遊都行,但是,她更常待在家裡,那兒都不去。
最近,她很容易感到疲累,精神不太好,總覺得記憶力似乎在減退,有時候走到廚房,忘了要做什麼,走到客廳才想起來要喝水,或是看著衣櫃裡的衣服,卻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買的,甚至還有幾分陌生……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拿起桌上的相框,是她大學畢業時照的,他們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笑容,兩人的手十指緊扣,學士帽阻礙了他們的臉貼近,卻阻礙不了他們的心相連,那是他們最甜蜜的時候。
現在呢?她依依不捨地放下了照片,慢慢回想著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的工作很忙很忙,一周總會有幾天無法陪她吃晚餐,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休息,每到周末,他們約好的行程很少能完美落幕,要不是公司有事需要處理,就是她的身體狀況不佳,需要提早回家……
她掰著手指頭數著,他們是在大學時認識的,她大一,他大三,他追了她一年,然後在一起三年,等她畢業後,他們就結婚了,如今,他們不過剛結婚兩年,怎麼感覺就變了?
明明他還是像從前那樣體貼,家中大小事都不需要她煩惱,他下班會順便帶回幾樣她喜愛的點心,每逢過節都很有儀式感地準備鮮花蛋糕,雖然工作繁忙,對於她的訊息電話,也是毫無遺漏地回應,甚至,他們從不曾吵過架,他永遠都是溫柔地包容她的小脾氣,而她也捨不得讓他太費心思,等脾氣一過,馬上就和好了,只是,他們之間,似乎缺少了些什麼……
對了,是親密感。
每晚臨睡前,他會輕輕貼吻在她的額頭上,但是更早以前,他總是熱烈地親吻著她的唇…
每天早晨,他總是一手提著公事包,一手輕輕擁抱著她,然後轉身離開,但是更早以前,他的唇會輕輕地啄在她的唇上…
至於每個夜晚,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親密關係了,甚至她都不確定他究竟有沒有回房睡…
2.線索
今天的蜂蜜水溫度不太對,比平常涼了許多。
她的胃不好,幾乎不吃冰冷的食物,連開水都只喝溫的,她拿著那杯比常溫還要低下幾度的水,抬頭看著眼前的他,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她有滿腹的疑惑想要問,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欲言又止的模樣,終於讓眼前的男人回過神來,率先發問:「真真,怎麼了?蜂蜜水還沒喝,是因為太甜了嗎?」
「你以前不是叫我真真的。」她突然說出這句話,讓她自己嚇了一跳,更讓他驚訝萬分,一時間竟無法回話。
「妳,妳怎麼突然這麼說?」他試圖緩解兩人之間奇怪的氛圍:「我不是都叫妳真真嗎?」他似乎想到了什麼,走近了幾步輕輕攬著她:「還是妳想要我稱呼妳『寶貝公主』,而我是妳的『惡龍騎士』?」
她的臉倏地就紅了起來,她沒想到他會想到那麼羞恥的稱呼,那是某一次在看完公主電影後,她突發奇想地作弄他:「你不覺得你就像那條惡龍,將我從舞蹈系城堡裡偷出來,藏在你的設計系森林裡不讓人靠近,殊不知,我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公主,你慘了,為自己攬了個大麻煩!」
那時候他聽完後,說什麼呢?對了,他說:「才不是麻煩呢,我是最聰明的惡龍,偷走了最美麗的公主,但是惡龍願意變成公主最虔誠的騎士,守護著公主,公主永遠都是惡龍騎士的大寶貝。」
自從那次之後,這兩個稱呼都是在捉弄對方的時候才會出現,又或者,是在床笫之間……
她心中有些期待,或許,他在暗示些什麼。
就在她滿臉通紅不敢直視他的時候,他只是在她的額頭上輕輕留下一吻,然後起身:「時間不早了,妳先睡,我還有些公事需要處理,晚點再進來……」說著,便替她蓋好被褥,關了燈,退出房間。
她內心充滿了失落,在床上反覆許久都睡不著,便悄悄地下了床,她想看看他究竟在忙些什麼。
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見他在跟誰說話的聲音:「之前的藥開始出現免疫,需要換藥效更強的,就算傷身也要換,她剛剛好像起疑了,問起以前的事,不行,一定要換藥,這事我作主就好,你別管!」
免疫?起疑?換藥?
頓時,她腦袋停止運轉,失去思考能力,她輕輕靠在書房外,連推門進去的勇氣都沒有,像是被抽掉身上所有的力氣,她拖著腳步遊魂般地回到房間裡,嘴裡喃喃念著:「現在是睡覺時間,我該上床休息了,他在工作不能去吵他,我不能亂跑,會讓他擔心……」
她拿起小桌上的水杯,想要喝口水冷靜一下時,忽然發現杯底有些白色的沉澱物……
3.好奇
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夢中除了她和他,還多了幾個臉孔,有個像他的小男孩,還有個像她的年輕女子,她看著他們三人站在一起對著她揮手,像是在嘲笑她,他們似乎在說些什麼,但是他們離她愈來愈遠,他們後退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來不及聽清楚他們說的話,只留下他們開心的笑聲,不斷地迴盪在她耳邊……
當她驚醒時,臉上滿是淚痕,身體還在顫抖,那是來自最深沉的恐懼,她不願再去想……
伸手摸了一下身旁的床,依舊冷清。
拿起小桌上的空杯子,睡前那杯水她一口沒喝地都倒在窗台外,現在她想去倒杯水喝。
經過書房時,裡面已經熄燈,她輕輕地開門走進去,看見他換了睡衣躺在沙發上睡得很熟,他頭下墊著枕頭,身上蓋著條薄被。
看來,他睡在書房裡應該不只今天而已。
當她拿著空杯子回到房間時,才想起自己要倒水的事,她突然不想喝水了,只想趕快鑽回被窩,將自己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只要等明天醒來就沒事了……
隔天她昏昏沉沉地醒來,早已過了平時起床的時間,門外已經沒有他的人影,餐桌上留著許多餐點,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看妳睡得那麼熟,沒忍心叫醒妳,醒來記得把桌上的餐點熱一下再吃,別餓著了,老公會心疼。
她輕呼了口氣,還是她熟悉的字句和關心。
她慢慢地踱步到書房門口,猶豫著是否要進去,裡面就像是潘朵拉的盒子,她到底該不該打開呢?
掙扎了一會兒,她還是止不住探究真相的渴望,推開了書房的門…
裡面的擺設很整齊簡約,沒什麼特別的,她慢慢地巡視了一圈,一切都如她記憶中的樣子,不多也不少,書桌上擺著一張照片,那是他們結婚時拍的,他從後面圈住她,雙手緊密地貼著她的腰,眼神盈滿著笑意看著她,顯得霸道又溫柔,而她側著頭像是嬌嗔,又像是埋怨,對著他輕皺眉頭又嘟著嘴,雙眸卻是與他同樣的笑意浮現,更有幸福氛圍環繞在旁,是他最喜歡的照片。
她拿起照片翻到背面,後面留了一行字:「致吾妻真真:愛意將至死不渝!夫:恆字」
她知道他很愛她,甚至比她愛他還要多更多,不論他做了什麼,都不可能會害她的,她放下了照片,坐在他辦公的位子上,這張桌子是他們新婚時一起挑選的,她曾經質疑桌子的尺寸有些大,款式有些老舊,但是不敵他的喜愛,市面難得一見的手工舊式雕花的實木書桌,她摸著桌面,桌面有著一道道刻痕,心裡卻起了疑惑,剛買來的時候,似乎沒這麼多痕跡才對……
她好奇地翻著書桌的抽屜,零零散散地放些文具用品,都沒什麼可看性,正當她打算放棄時,她發現有個抽屜深處,放了一個巴掌大、帶鎖的木盒子。
4.秘密
今晚又接到他加班的電話,看著桌上豐盛的菜色,她卻沒什麼胃口。
放下了碗筷,她決定出去走走,透口氣。
原本是她最放鬆的小窩,如今卻令她感到壓抑難安,她突然有種想要逃離的念頭。
當她才走出門口,就聽見樓梯口傳來了男女說話聲,聲音不大,只是剛好站在樓梯口的她聽得很清楚。
「今晚你又說要加班了對吧?」一個女聲詢問著。
「嗯,跟以前一樣,她才不會起疑。」有人回答她。
原本要往電梯口走去的她,突然停住了腳步,那個聲音,似乎有點耳熟。
「進來吧,孩子已經睡了,小聲點。」隨後就是大門關上「喀」的一聲,然後一切歸於平靜。
她轉了個方向,往樓梯間走去,往上一層樓後,她有些茫然地看著前方,然後呢?
她緩緩地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裡,也像是要讓自己死心,將這層樓走一遍,就回家吧。
只是,她還沒走到底,就停在了某戶的門口…
裡面傳來剛剛男女的對話:「你說換藥是怎麼回事?」女聲首先問話。
「醫生曾經說過,原本的藥用久了會失效,必須換更強效的,否則,之前我們所做的就白費了。」男聲有些無奈地回應。
「可是會傷身,怎麼辦?我不想…」女聲低低地說著:「要不再考慮一下?」
「不行,那段時間的折磨,難道妳還想要再重來?」男聲變得有些激動:「我們都不願意這樣,但是,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了…」
女聲開始啜泣起來:「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像以前一樣…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呢?」哽咽的聲音愈發明顯:「我不要偷偷摸摸地躲在這裡,已經五年了,還要忍耐多久?嗚……」
一道椅子的推拉聲,男聲似乎靠近了女聲方向:「別哭,至少,現在我們都還在,一定還有辦法的…」哭泣像是被悶住了,變得微弱而不清楚……
突然孩子的哭聲打斷了兩人,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往房裡走,她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站在那,她鼓起勇氣,按下眼前的門鈴。
門在她面前慢慢地被推開,探頭出來的,就是跟她說今晚要加班的男人,心上最後一絲懸念,終於斷了。
他驚慌地走出門口:「妳,妳怎麼來了?」說話間,他將大門在他身後關上,然後推著她往電梯口走去:「有什麼事我們回家再說好嗎?」
就在此刻,門又被打開來了:「是誰來了?」一個女孩走出來,那張臉與她竟有幾分相似……
5.真相
那女孩霎時失去了所有血色,無助地看著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才好。
尖銳的哭聲驚醒了心神不定的幾人,女孩率先轉身進屋去,他和她隨後也跟著進去。
女孩抱著一個嬰孩走進客廳,默默地坐在沙發的角落位子,看著她不說話。
「那是…你的孩子?」她指著那個嬰孩問他:「她呢?跟你是什麼關係?」
當她問出這句話時,女孩明顯害怕地顫抖了一下,低著頭不發一語。
他認真地看著她,彷彿有許多話要說,最後卻只說了句:「孩子,的確是我的。」又急急忙忙地說:「但是,我和她的關係,並不是妳所想的那樣!」
「我、我…其實不是你所想的那個人,她、她也不是你所想的外人,其實我們、我們不是…那個,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原本想好好說話,沒想到愈說愈慌亂,到後來竟抱著頭坐在沙發裡:「我要怎麼說…才可以…不傷害妳?」
眼前兩人分坐沙發兩端,一個不敢開口,一個不知所云,反而是她看起來最冷靜,她阻止自己變成潑婦,咬著牙關問:「先解釋你為什麼在這裡?」又指著她:「她為什麼會跟『你的孩子』在這裡?」
他倏地站起來走向她:「媽,你別激動,聽我說…」
女孩聽見他說話,突然抬頭喊了句:「哥!」試圖打斷他的話,也嚇到懷裡的嬰孩開始啼哭。
她看著眼前的兩人,愣了會兒,腦海似乎多了許多片段,她覺得好難受,胸口像是被大石壓著快要喘不過氣來,閉上眼的最後一刻,她看見他和女孩都焦急地向她跑來,耳邊一句句:「媽,媽,你怎麼了……」
她意識清醒時,眼皮卻沉重地睜不開,耳邊有幾人正在談論她的病情。
「醫生,她醒過來以後,會是什麼情況?像之前那樣以為自己是24歲嗎?還是會記得那場意外?」
「這還要看她醒來之後才知道,不過,之前的那些藥,恐怕都沒有用了…」
「如果,如果她意識錯亂,又…難道我們只能配合演戲,沒有別的方法了嗎?」
「醫生,醫生,還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讓我媽恢復正常,我哥已經跟我嫂嫂為了這件事離婚,我也好想她,我不想一輩子都不能見我媽,她明明以前那麼愛我的,現在只要一看見我就生氣,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回到當初的生活……」
「我不能看著她去死,爸爸拚死護住我媽,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我好好照顧媽,我已經沒有爸爸了,不能再沒有媽媽……」
等到他們都離開病房後,她才睜開雙眼,淚早已浸濕了枕頭。看著一塵不染的白色天花板,彷彿看到了那天血色的擁抱,那個逐漸冰冷的溫暖……
那場車禍來得又急又猛,他將車子用力轉向,為她擋下致命的撞擊,用最後的力量守護他最愛的公主,成為了永眠的惡龍騎士,也埋葬了公主的時間記憶,再也無法前進。
她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記憶出現了混亂,突然回到校園時期,或是兩人創業時期,將兒子當成了他,更將女兒當成他的外遇情人,可是當她清醒時,卻換回一次次的自殺未遂,最後,她的兒女決定演了整套戲,只為了讓媽媽能活著……
而代價就是,兒子捨棄了婚姻,留下的孩子讓妹妹幫忙撫養,而妹妹只能偷偷在媽媽不注意的角落關心著,雖然彼此的距離如此靠近,卻讓各自承受痛苦煎熬。
她想起了那個木盒子,是他寫的情書,裝著他們的所有回憶,每個動情瞬間,還有對他們兒女的殷殷期盼,以及一家四口的幸福寄望……
她抹去了眼角的淚滴,作了決定:「我要放下你了,我的騎士。現在,公主要披上鎧甲,繼承騎士精神,繼續守護我們的兒女。」
或許對於習慣穿著美麗洋裝的公主而言,鎧甲很重,但是壓在身上的重擔,何嘗不是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