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進入了雨季,莊怡琳像是對大雨嚴重過敏一樣,生了一場很重的病。她高燒不退、全身無力,常常陷入神智不清的狀態。這樣的她別說要去上班,就連要下床走動都很困難,生活起居全都只能仰賴父母的照顧。
過去十五年來,莊清泉和何麗華從來沒有見過莊怡琳這種樣子,焦慮憂心是一定會有的,可是最令他們害怕的並不是這場病,而是引起這場病的原因……可是能莊東峻。
莊怡琳每每陷入昏睡,就會被夢魘纏住,在睡夢中她總是表現得驚慌失措,不但會一直揮動雙手像是在抵擋什麼,還會頻頻大叫莊東峻的名字,然後狂冒冷汗,眼眶不停地滲出淚水,最後耗盡力氣,沈沈睡去。為了好好照顧莊怡琳,莊清泉向公司請了長假,不分晝夜都守在莊怡琳身邊。
白天莊怡琳清醒的時候,莊清泉會親自替她準備飲食,陪她聊天說話。到了晚上,避免打擾到莊怡琳的睡眠,莊清泉總是會在莊怡琳熟睡後悄悄地退出房間,然後打開客廳的電視,試圖製造一些聲響讓自己保持清醒。
莊清泉一刻也不敢闔上眼,就怕莊怡琳有什麼突發狀況,會讓他來不及反應。
只是多日來的疲憊,在莊清泉陷入沙發的時候開始躁動,就算電視機裡的人聲依舊熱鬧,就算外頭的大雨依舊拍打著窗戶,那也沒有阻止睡意撲向莊清泉。他的眼皮不聽使喚地漸漸往下墜,他驚醒、他掙扎,這樣來回幾次之後,他放棄了,終於完全地閉上眼、完全地妥協了。
清晨,屋外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珠,而屋內,卻不知道是什麼聲音正在迴盪著。那聲音先是細小窸窣,後來喀啦一聲,有一扇門被打開了,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聲、急促的呼吸聲,越來越大聲、越來越近。
莊清泉被吵醒了,在迷迷糊糊、睜眼閉眼之間,只感覺到眼前有一抹陰影遮住了光線。當他打起精神,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竟冷不防地嚇得往後縮起了身體。
站在莊清泉面前的是莊怡琳,她一頭亂髮、兩頰凹陷,全身上下都被驚人的汗水浸濕。她急迫的呼吸聲讓人感到緊張,一雙眼睛透露著某種慾望,直盯著莊清泉不放,像是有什麼話想說,卻又不見她開口說話。
莊清泉稍稍伸出手,想要觸碰莊怡琳又有點猶豫,只好任由手停留在半空中,「怡、怡琳,妳有哪裡不舒服嗎?」
莊怡琳的胸口伏動得很厲害,她大口地喘著氣,耐著身體的不適,硬是開口詢問:「爸……是誰殺死了東峻?」
聽見莊怡琳問起莊東峻的事,莊清泉一時間也無從反應,只能傻傻地愣著,等到思路又見清晰,莊清泉才板起臉孔,嚴肅地勸說:「怡琳,我們不是說好不再談東峻的事了嗎?爸爸不想看妳再為了東峻的事煩惱,所以不要再問了,好嗎?」
「是這樣嗎?」莊怡琳瞪大的眼睛中,充滿了對莊清泉的不滿和懷疑,「我看……根本就是你不敢去面對東峻的死,對吧?」
莊清泉的語氣帶著一些怒意,「怡琳,爸爸都是為妳好,難道妳不知道嗎?」
莊怡琳沒有多加思考,立刻搖頭否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想要一直用這種樣子活著,不管東峻、不管我、不管媽媽、不管你自己,打算讓我們一家人永遠都活在失去東峻的痛苦裡。」
「東峻沒了就已經沒了,不然妳還想要我怎麼樣?」莊清泉撇過頭,消極得不願意和莊怡琳細談。
「爸,你看見東峻了嗎?我看見了喔。」莊怡琳伸長了右手,想像莊東峻在她眼前,就像在夢裡看見的那樣,「東峻每天都在我的夢裡哭,他要我抓住他,可是我碰不到他。我問他,為什麼要哭?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他說……姊姊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莊清泉不發一語,不願意回應莊怡琳。
莊怡琳突然癱軟地跪坐在地上,雙手交叉緊緊地環抱住雙臂,然後激動得大吼大哭,「我沒有!我沒有丟下他!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也不想要這樣!是誰!到底是誰!是誰殺了東峻──」
被尖叫聲驚醒的何麗華從房間裡衝了出來,一看到瘋狂崩潰的莊怡琳,馬上把她整個人緊緊地抱住。她慌張地看著莊清泉,不停地追問:「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怡琳會這樣?」
莊清泉雖然無奈,但還是迴避莊怡琳的哭喊、迴避何麗華的視線,「麗華,這件事我已經盡力了。這孩子要把自己逼成這樣,我也沒有辦法。」
何麗華攫住莊怡琳的雙肩、撐起莊怡琳的身體,「怡琳,妳跟媽媽說,發生什麼事了?」
莊怡琳滿臉淚痕,哭得一塌糊塗,「媽,妳告訴我,東峻是被誰殺死的?」
何麗華聽了,原本堅定的眼神竟也開始遲疑,「我……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莊怡琳一聲大吼,用力地推開了何麗華,「當年不是有警察在調查嗎?你們不是都弄清楚了,所以才帶我離開橫西的嗎?可是為什麼,這十五年來,你們什麼都不肯說?不肯告訴我東峻是被誰殺死的,不肯告訴我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不肯告訴我調查的結果。不肯!不肯!不肯!你們什麼都不肯說!」
「怡琳……」何麗華輕聲嘆氣,眼神落寞,「不是我們不肯說,是我們……真的不知道。」
莊怡琳聽著這樣的答案,語氣中的激動瘋狂漸漸冷卻了,她不停地喘著氣,任由淚水滿溢,「不知道?妳說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卻不問、不查、不追究,每天還裝作沒事的樣子,跟害死東峻的我一起生活,不難過嗎?」
何麗華非常堅決,「不是!東峻不是妳害死的!」然後抓住莊怡琳的手,想讓她安心,「怡琳,妳聽媽媽說,我們不願意去查,是不想再讓妳受傷,而且這件事都已經過了十五年了,就算查了也沒有意義了,妳懂嗎?」
莊怡琳失魂地說著:「我不懂,怎麼會沒有意義?只要能找到兇手,將他制裁,就能還給東峻、還給我們家一個公道,就能減輕你們一直以來為了東峻所承受的痛苦,就能……就能讓我……贖罪。」
贖罪這兩個字,莊怡琳說得很小聲,可是還是被莊清泉和何麗華聽到了。
莊清泉不作反應,不管莊怡琳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只要是和莊東峻有關的一切,他都打算冷處理。何麗華不同,她心疼、擔憂,害怕莊怡琳現在會這麼強烈地表達出她的情感,接下來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麼樣的事。
何麗華小心地安撫:「怡琳,我們從來就不覺得東峻的死和妳有關係,所以妳也不要責怪自己。妳要相信我們會帶妳離開橫西,都是為了妳好,而我們也只要妳好就好了,關於其它的,我們全都不要,甚至是東峻的死,我們也可以不去追究,真的!」
如果能夠用簡單、輕鬆的方法從束縛中逃出,莊怡琳又怎麼會願意一直被困在莊東峻的陰霾裡。莊怡琳鬆懈了,似乎是把何麗華的話聽進去了,她緩緩地閉上雙眼,想要好好地喘口氣,可是就在她完全閉上眼睛地那一剎那,莊東峻血淋淋的模樣又再次浮現。
莊怡琳猛地睜開雙眼,渾身顫慄,她緊繃地大叫:「我不能!我不能!」
只見莊怡琳倉皇地逃回了房間,在一聲巨響之下狠狠地甩上了門,還牢牢地上了鎖。她躲在被窩裡不肯出來,不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