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價之神
一、年幼的神
滴答,閉眼。滴答,閉眼。
從牢籠邊緣滾落的雨水打在小潘的眼皮上。滴答,閉眼。
避免雨水滲入眼球。
不過他並不是每次都能避開。有好幾次,他不小心眨入雨水,只好用手指粗魯地揉眼,好讓短暫模糊的視線恢復正常。
滴答,又閉眼。
然後繼續玩著沉悶無聊的閉眼遊戲打發時間。
滴答。
雨已停歇許久了,雨珠在不久後就停止滾落。僅存不多能自己玩的遊戲在雨一停後就玩不了。他重陷無聊的落寞。
也許還能玩玩翻手指!小潘舉起右手,使勁讓小拇指與無名指疊在一塊,讓指頭翻來覆去;或者玩怪物對決!把手掌貼在地上當作蜘蛛大怪物,與作為蝸牛大怪物的腳掌搏鬥;再不然,鬥劍吧!他曾在市場的鬥技擂台見識過!拔下頭髮然後用食指跟拇指捏緊,來場軟爛的鬥劍。
可是不管換哪個遊戲,他都提不起勁繼續玩下去。這些遊戲他早就玩了三天,玩到很乏味了,他不想再玩。
他在「貨車」裡度過三天了。僅僅三天,卻讓小潘有種被困住漫長歲月的感受。
車輪壓榨泥濘與碎石的噪音他已聽過不下數百次;外頭陰鬱的叢林景色一成不變,使他的目光茫然不已;限縮自由的空間與填不飽的肚子早將他的心智磨耗殆盡。所有記憶變得模糊,親眼目睹之事全成了殘缺的碎塊;就像在他腳邊遺留的食物碎屑,不僅拼不回來,隨時還有可能被不知哪來的蟲子或鳥兒襲奪。
小潘默默從欄杆旁邊退開,回到牢籠的正中心盤腿而坐,了無興味地端起某人遞給他──「遞」只是沒那麼粗暴的說法──的薯塊粥,用手指舀著就吃了。除了鮮明的泥草味,粥沒什麼味道,有時還能吃到尚未熟透的碎塊。偶爾會咬到小石頭,他會刻意留下它,然後拿來打在夜間從欄杆或木板縫隙鑽進來的小蟲當作發洩。他自認準頭不錯,早前才剛打死一隻窩烏蟲。
在飽餐一頓後,貨車也逐漸脫離叢林的陰鬱、駛入一條寬闊的馬路。本來潮濕的空氣變得稍微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鮮明濃烈、這一路走來他逐漸聞習慣的集團雜味。
對面的貨車不像小潘乘坐的貨車一樣空蕩蕩的,裏頭塞滿了野獸人、蜥蜴人、蟲人還有一些普通人──這些在過去他稱之為「貨物」的存在,是人口販子拿來換錢的商品。過去以來,他其實從來沒有完全理解貨物的含意,只是跟隨父親的口頭禪這麼稱呼而已;當人們將貨物們趕下車,馬上就會有人湊上去給錢,他也總以為他們單純只是在玩某種奇妙的交換遊戲。因此即使後來就沒再見過貨物們,他也不疑有他,只是開開心心地收下父親用那筆錢買的玩具與零食。
直到他自己淪為口中的貨物為止。不論是貨物的真意、過去父親從事的職業、那些被他誤當作遊戲的「買賣」……他在一夜之間就全搞清楚了。父親生前說過的每一句話,在反覆湧現的記憶中,向小潘交代了現在的處境。
上路前,小潘在心裡默數過那台貨車的人數,大約三十幾人,有男有女,也有老者和與他年齡相仿的孩童。他們或坐或站,幾乎沒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有些人站久了想坐下,要馬遭受斥責,要馬就是以眼神迫使旁人讓位;然而坐下的人往往坐了一會兒又想站起來。畢竟這是貨車,坐起來本來就不怎麼舒服。
與小潘一樣,貨物們吃的一樣是薯塊粥。在路過較窄小的路段使貨車不得不貼近時,稀哩呼嚕的進食聲此起彼落;不過,小潘倒是注意到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碗,或者本來有屬於他們的碗,現在卻在別人手上。那些又餓又渴的人只能想辦法攝取一些水分。他看到幸運靠在欄杆旁的人們正在舔舐沿著木條流下的水珠,也有些人試圖抓住在附近飛舞的蚊蟲或蒼蠅果腹;有些人則是乾脆不吃了,忍受飢餓,然後用覬覦的目光死盯著小潘手裡的空碗看。他們看起來很想要碗裡的殘渣,眼神還透露一絲不解與惱怒,似乎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只有小潘可以被獨自關著。
小潘還沒習慣被人這麼瞧著看。不論是想要他的碗也好,對他的猜忌也好,還是單純對他的好奇與驚訝也好──短暫縮短的距離,讓更多人有機會把他看得仔細。幾乎所有人不約而同抬起頭瞄了他幾眼,然後交頭接耳評論著小潘那極其獨特的銀色外表。
這讓小潘不太舒服。他不喜歡莫名其妙被人品頭論足的感覺。可現實容不得他抗拒,因為他之所以坐上這台貨車,就是等著讓人鑑賞的。
間距終於拉開了。貨物們放下對小潘的注意力,重回到各自的鬱悶中。
小潘低頭看著黏滿汙漬的小手掌,然後又看了看手臂、小腿還有從衣服破洞露出的肌膚;最後盯向綁在腰上的粗繩──微弱卻又格外顯眼的銀光自繩索傾瀉。時而如霧,時而如流水,有時又像乍閃一現的光;銀光恣意蔓延,融入肌膚、改變瞳色、滌染指甲與全身上下每一根細毛髮絲……銀光已與小潘合為一體。
外頭忽然又下起大雨。更盛大、更劇烈的暴雨。由於雨勢實在太大了,車隊不得不停止下來。守在車旁的人口販子們紛紛避到樹蔭下躲雨,留著貨車與馬匹在原地任由雨水攻擊。
看到周圍暫時不會有人監視,小潘稍微鬆了口氣,盤踞心頭的恐懼也緩和下來。他很害怕跟那群人口販子對上眼,理由不僅因為人口販子全是壞蛋,還更是殘忍殺害父親的兇手;他不會忘記那一張又一張曾經熟悉不已的面孔,是如何在一夕之間變得陌生又殘酷。但也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所犯下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