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烈的涼爽傍晚,即將沉沒的陽光慷慨揮灑殘餘金黃。餘光璀璨,令所有展枝開葉、活躍林叢的生靈們獲取柔和而真摯的祝福,以保安詳渡夜。
斯蒂與她的家人本來也在受祝福之列。那一天,他們在早晨獵了一頭足以飽足整日的野豬,後來又到溪邊啜水時叼上幾條可口鮮美的律鮭;之後,有大半天的時間,他們都在森林深處的石拱小塘玩耍。她深信今晚肯定是能夠好好睡上甜美一覺的美好夜晚。
可是才回到巢穴沒多久,一群高舉火把、全副武裝的獵人就現身了。獵人將他們一族團團包圍。父親、母親以及同族的成年狼人們挺身而出對抗獵人;可是面對全副武裝、準備周全的獵人,他們很快就處於下風。更惡劣的是,還有一群獵人悄悄繞到後方,以孩子作為要脅。最終,成年狼人投降了,然後一一成為俘虜。有些孩子雖然在成年狼人的掩護下成功逃離包圍網,可是他們都沒有料到在更外圈還有其它壞蛋等著。沒有任何狼人逃出魔爪。
斯蒂曾是少數幾個敢於反抗獵人的未成年狼人,但她也因此付出代價。
為了威嚇其它孩子,他們砍下她的左手。
在刀子即將揮下的那一剎那,斯蒂猛然驚醒。她看了看曾有左手的地方,腦袋全是手臂在斷裂前骨頭外露、鮮血淋漓的淒厲場景。她倒吸一口氣,然後想盡辦法讓自己從恐懼抽身回來。
然而空蕩蕩的右肩,卻又引起另一段難堪的記憶。
從那之後,斯蒂成為盜獵者的商品。因為少了一隻手的關係,她比父母和其它狼人還要廉價。所以她在半路上就被隨便扔給某個沒落貴族,沒有跟家人一同被帶到黑市裡。
初次成為供人玩賞的物品,斯蒂就充分感受到人類的惡意。也許是出於自卑,這位沒落貴族每天都會在斯蒂身上下藥,然後強迫她與他的手下抓來的野獸搏鬥。剛開始斯蒂總是佔上風,畢竟藥物這種東西,對能夠抵抗任何劇毒的血鬃狼人毫無意義。可是隨著藥劑量越下越重,斯蒂也漸感吃力;終於有一天,她實在受不了了。故意裝作弱不禁風的模樣,然後趁著進來下藥的惡棍們放下戒心,從背後發動襲擊。
自那之後,斯蒂又成為商品,並被輾轉交給無數名有鬥獸嗜好的買主。這些買主起初都非常滿意像她這樣的猛獸;可是隔沒多久,他們很快就認識到斯蒂不受控制的狂野本性,紛紛求助黑市或非法商人脫手──這當然是斯蒂故意展現給他們看的。在經歷第一位「主人」後,她就察覺到只要稍微「無理取鬧」一下,就可以迫使人們放棄擁有她。斯蒂甚至把它當作「遊戲」一樣在玩耍。被她耍弄過的人類不計其數。
然而,這個遊戲很快就因為最後一位主人喪失樂趣,反而還令她重新憶起人類的惡意有多麼深不見底。
在被帶來這座黑市以前,接手斯蒂的是位住在北方的海港領主。他雖然也有鬥獸嗜好,卻從不讓斯蒂投入有賭注的戰爭,而是讓她像隻乖乖的小狗,待在他腳邊的籠子,觀賞一場又一場發生在血坑──鬥獸場的觀眾都這麼稱呼讓野獸打鬥的地方──既殘酷又野蠻的廝殺絞鬥;等到賭局結束,他總是會帶著斯蒂到鬥獸場的餐廳用餐,並且很「好心」的分給她帶肉的骨頭;這曾令斯蒂感到困惑。但隨著安逸趨往頻繁,斯蒂的防備心漸漸鬆懈下來。
直到有一天,鬥獸場來了一頭一登場就把最靠近血坑的觀眾扯咬下來、當作大卸八塊的猛獸。那是頭全身遍佈豹紋、黑色斑點實為堅硬鱗片、有著一對露出嘴外大獠牙的恐怖兇獸。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把這怪物放進鬥獸場,但很顯然是針對那位領主而來,因為怪物在吃人後,就把矛頭轉向他。有人想藉機暗殺領主。
然而,領主卻一點也不擔心。在衛兵簇擁下,他命人打開籠子,把斯蒂拋向血坑,然後讓衛兵在血坑周遭舉起長矛以防她逃跑。
領主強迫斯蒂獨自面對那頭怪物。
斯蒂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對抗那頭怪物。她只記得怪物屹立在前的龐大陰影,而野性瞬間取代她的意志,操控她的爪與牙、激化她的狂野殺心。之後,她活了下來,代價是失去右手。
被遺忘的破碎記憶在斯蒂憶起這段往事時被喚醒。她想起當她即將陷入昏厥時,海港領主曾語帶嘲弄地告訴她:他早就知道有人準備暗殺他。他本來可以避不出席,但他想藉這個機會,測試斯蒂是否如傳聞中那般兇悍;畢竟一直以來她的「表現」就是如此。
他很快就失去對斯蒂的興致,除了她的右手。
斯蒂僅存的右手並不是被怪物奪走,而是在她暈過去後,被那位領主活生生鋸下來。
她是到了黑市並接受惡劣到差點害她病死的治療後,才從醫治她的庸醫口中得知,那位領主一直都很迷信食用野獸人的血肉可以醫治疾病、長生不老。當初他就曾聽說有一大群跟他長得很像的狼人被帶到他管理的城市,從此消失無蹤。斯蒂還能以殘廢的模樣被送到黑市,已經是萬幸了。
腰部有些發癢。斯蒂彎起腳爪抓了抓,結果搔癢處被她抓出發燙的紅印,搔癢感也越發嚴重。她又猛抓了一陣,不僅沒能止癢,還把脆弱的毛皮連同滲出的鮮血都抓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止血,後背、脖子、大腿、臀部居然在這時候同時發癢。她煩躁地瘋狂扭動身子,想用粗糙的籠網舒緩不舒服的地方;但就像被她弄傷的腰一樣,紅斑、傷口、鮮血,越抓越多,甚至演變成劇痛。斯蒂苦不堪言,連連發出惱怒與絕望的低吼。而她的舉動自然也吵醒了其它正在熟睡的鄰居們。那些生物紛紛以帶有敵意與抱怨的吼叫要求她閉嘴。斯蒂吼了回去,可是這麼做無濟於事,反而加深大夥對她的怒意。
「喂,這小鬼到底在玩什麼?」
不知何時開始,帳篷裡又走入幾名正在巡邏的流氓。他們將火把湊到籠子前,訓斥斯蒂不要搗亂。見到那熊熊燃燒的脂火,斯蒂靈機一動,她伸長尾巴,然後用腳爪控制尾巴末端,碰觸邊緣的火苗。
察覺不對勁的流氓連忙喝開舉著火把的流氓,但已經來不及了。斯蒂抽回正冒著煙的尾巴,然後趕緊用小腿夾住尾巴,硬是往發癢的腰部壓過去。
「啊──」即使火已消滅,但殘留的高溫在接觸患部瞬間仍讓斯蒂忍不住發出慘叫。痛楚徹透表皮,直振全身。她顫抖地蜷曲身子、緊咬雙唇,耳邊除了流氓驚愕的呼聲外,她就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臟猛烈顫跳的聲響。
「瘋子!」
流氓們見斯蒂似乎「沒事」,嘴邊連連咒罵,猛捶了她的籠子一把後,就不再理會她。
搔癢感隨著痛覺消失無蹤。總算舒暢多了。
她看著落在眼前的毛:鮮紅帶點汙濁的黑。非常凌亂,非常脆弱,且散發腐敗的腥臭。她從沒這麼厭倦自己的嗅覺。
還會更糟糕嗎?也許會吧。
半年來身為「商品」的這段人生,她的狀況越變越糟糕了。她開始有點擔心,在不吃不喝的情況下,她究竟還能在這樣的環境支撐多久?野性又能幫她到什麼時候?
野性冒出頭來。它告訴斯蒂,它會盡其所能。但它也不敢保證。一切仍取決於斯蒂的意志。
她說她知道。
外頭響起狼群的嚎叫聲。這讓剛巧從外經過的守衛有點緊張。他們很擔心野狼會闖進來吃掉他們的商品。
「真好啊。」斯蒂壓抑想要附和嚎叫的衝動,只讓羨慕佔據僅存不多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