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吃飯了!」濃眉大眼、滿嘴亂鬍的胖男人掀開帳篷的布簾,手提著一桶散發腥味的生肉大喊道。
他拿起放在桶內的長叉,隨便插起幾塊肉就往因為他的出現而激烈晃動的籠子塞進去。各種奇獸、幻物、異人,一拿到自己的那份肉便大快朵頤起來,牠們在進食時還不忘惡狠狠瞪視左鄰右舍,深怕即使隔著木製或鐵製的欄杆,牠們的鄰居仍會試圖搶走食物。
護食行為是有道理的。有些傢伙確實辦得到。斯蒂看到有個小樹人伸長「手指」,一根一根褐綠色的細枝枒如有生命般穿過縫隙,打算搶走哨音岩貓放在腳邊打算等會兒再來品嚐的肉塊。稜狀的寶石複眼轉了轉,一下就察覺到小樹人的骯髒行徑。牠轉頭低吼,揮舞短缺的爪子;碎裂的樹枝落入哨音岩貓底下的大籠子。書矮人才剛翻出長有大銳牙的頁次準備愉快咀嚼,掉在嘴邊的樹枝卻讓他嗆到了。他發出連聲簡直可說是雷鳴轟響般的咳嗽聲,完全沒注意到凡精滾球與婉約字符,分別用奇異的妖精法術與活生生浮現的字紋,一點一點地刨走肉;等到書矮人發現時,他只剩半截拇指大小的份可以吃了;倒是精靈龍、啼琴獸、花冠仰稚一如往常自在又優雅地撕裂肉片。住在懸吊的金屬鳥籠裡,讓牠們可以無憂無慮地用餐。
以書矮人為中心,生物們之間的衝突正不斷擴大。這已經是日常了。每當毛豬進來發食物,牠們總是能重複上演相同的滑稽戲碼,直到所有能吃、能搶的食物都沒有了為止。
被關在右斜方的黑黛耳鼠發出焦躁的尖叫,只因為毛豬忘了牠還沒得到屬於牠的那一份。牠的叫聲尖銳刺耳,原本柔順的皮毛瞬間化作銳利的黑色鱗片、閃爍著惱人的光澤;這迫使本來還在吵架的生物們不得不遮掩耳眼,以減緩黑黛耳鼠造成的影響。
「好了好了,不要吵!」毛豬氣惱地朝牠衝過去,然後把看起來顯然塞不進窄小籠子的超大肉塊扔在邊上。黑黛耳鼠盡可能快而吃力地啃咬從網狀牢籠擠壓下來的部分;至於其它部位就只能割捨給牠的鄰居了。
在一片充滿野性與貪婪的嘈雜聲當中,只有斯蒂保持著冷靜,以冷酷的目光死盯著毛豬看。
毛豬注意到她了。他面無表情地插起桶裡的最後一塊肉,穿過欄杆在她面前晃了晃;在此之前,毛豬早就給過她肉了。
斯蒂無動於衷。連去聞肉的味道都不屑。
「喂,」毛豬道,「我好心再給你一塊肉,你不要?」
斯蒂始終沒有移開視線,只是盯著毛豬;正確來說,是盯著他肥厚的脖子看。毛豬隔了許久才注意到斯蒂的目光不懷好意。他倒退幾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圓胖的臉頰如加熱過的豬肚囊火紅。斯蒂成功惹火他了。這是每次到了上飯時間她最享受的樂趣。
毛豬抽回肉塊,並且連同籠子裡她沒動的那一塊都收回去。他將兩塊肉插在一起,然後走到帳篷中心高舉起來。
「臭傢伙們,你們誰還餓著啊?這裡還有食物呢!」雖說帳篷裡的生物全是毫無人性、充滿野性的野蠻生物,但在這裡待的日子,已經長到足夠讓牠們學會聽懂人類使用的特定詞彙。比如食物。
本該消止下來的擾亂,全因為毛豬一句話又鼓譟起來。生物們垂涎叉子上的肉塊,牠們發出各有特色的叫聲,央求毛豬快把食物丟給牠。
「不不不,這可不行。這不是你們的東西。」毛豬又回到斯蒂面前。「看看這孩子,多麼瘦弱又可憐啊!她剛才吃過肉,現在卻又餓得兩眼發昏了!看來,我該把『多餘』的肉讓給她,才不會我家老大罵到臭頭呢!」
生物們學會的第二個詞彙,就是「多餘」。毛豬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每當斯蒂拒食,他都會耍同樣的花招,讓生物們意識到「他總是有多餘的食物」;而下一步,就是讓牠們眼睜睜看著毛豬「總是會把多餘的那一份拿給斯蒂」。
於是,斯蒂的籠子裡又出現肉了。一塊是剛開始毛豬給她的,另一塊才是真正多出來的肉。
她獨佔兩塊肉!
嘰嘰喳喳的獸咆彷彿如此控訴。即使斯蒂心知肚明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但在生物們眼中,她都是奪走肉的匪徒,她害所有生物挨餓。
毛豬嘴角掛起得意洋洋的微笑,提著桶子愉快地走出帳篷,留下斯蒂獨自面對來自整座帳篷裡所有野獸的敵意。此時此刻,位在深處的紅斑猩猩、半角侏儒犀莽撞頂起籠子上角,似乎很想直接衝出來奪取肉塊;體型較小的小獨角鑽穴鼠、黑黛耳鼠和果實蜈蚣正想盡辦法要從窄小的縫隙擠出來;最讓斯蒂感到恐懼的是住在左側矮架底層的半身納薩特。這名平時非常文靜、但在餵食時間就會發出可怕咿呀叫聲的殘廢精靈,對著斯蒂高舉留有修長指甲的雙手瘋狂叫喊;看在斯蒂眼裡,她的行為舉止簡直不像在渴求那兩塊不夠塞牙縫的肉,而是她。
斯蒂當然沒有打算向毛豬抗議。因為她知道這是她自找的。打從她拒絕接受黑市提供的食物開始,她就被黑市的老大──一位比半身納薩特更為可怕的男人──要求必須好好「招待」。於是從那一天起,毛豬老是刻意針對她。手段雖然完全沒有變化,卻格外有效。斯蒂早從半年前,就被帳篷裡同為「商品」的大夥們視為公敵。
面對這種情況,斯蒂通常別無選擇。
依靠背部的力量,她吃力地往後仰,然後彎起雙腿、側著頭,用腳爪把那兩塊肉夾住。往籠子外頭奮力一塞,肉塊便從高高的架子滾落在滿是雜草與淤泥的地面上。
見到肉塊近在咫尺,生物們擱下對斯蒂有志一同的仇恨,重新回到競爭關係,想盡辦法要把肉勾到手。
成功擺脫生物的視線,斯蒂鬆了一口氣,也不再去理會籠子外的爭端。她蜷曲身子,用萎靡不堪的尾巴遮住露在上頭的毛耳朵,全身顫抖;她很餓,餓到不行。有一剎那,她差點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吃掉那些肉了。但在「野性」的支持下,她強撐起意志力抵抗飢餓感。她又一次成功了。
不過這並沒有解決問題。從肚子傳來的空虛感,已經侵蝕她的精神有好一段時間了。堅持到現在,她也開始懷疑自己到底還能撐多久。
更何況,她還得忍受「教誨」的指教。
在教誨冒出來前,斯蒂選擇淨空心思,然後把所有麻煩推給野性處理。
為什麼要挨餓?但在閉鎖所有聲音以前,教誨還是成功讓質問穿入腦袋、搗亂平靜。這令斯蒂有點煩躁,因為她好不容易才「擺平」慾望,讓意志力占上風;被這麼一問,恰好讓慾望重新得勢;「為何不吃掉肉」、「為何不乾脆獨佔掉所有食物」的念頭,如嗅到腐臭味的蒼蠅不斷撲來。
失去理智的野獸,我才不要聽你們的。斯蒂在心裡咒罵意圖扳倒自己的一切,同時憶起自己之所以做下絕食決定的理由,以提振精神。
她絕不會碰殺害她的族人、變賣她的家人的混蛋們,給的一餐一食。她要向他們復仇,讓他們不得好死。
反正只要她還懷有「真正的願望」,就不會因為挨餓死掉。
毛豬才剛走開不久,馬上就有約四名男人走進來。他們都穿著與毛豬同款的素麻內衣和襯衫。外頭搭著紅色或褐綠色的皮革背心,背心的胸口與下擺兩側皆斜插匕首。與毛豬刻意留下一頭亂髮不同的是,他們全都戴著皮革帽,腰帶配有釘入尖刺的棍棒與長刀──他們是黑市流氓,是揀貨人派來巡視貨物的守衛。
只見流氓有說有笑地繞了寬敞的帳篷一圈,還不時停下腳步,敲打籠子逗玩那些只能張著獠牙吼叫、卻做不了什麼的野獸,大肆嘲笑一番。
來到斯蒂的籠子前,他們用著噁心的目光端詳斯蒂,然後完全不顧慮她的感受隨興品評她的身體與外觀。
她聽到他們說:這麼瘦小的身子,長大了肯定也不會多好看。
斯蒂抬腳怒踹被鎖緊的籠門,然而這舉動不但沒有嚇跑流氓,反而惹來哄堂大笑。他們一臉猥瑣地指了指斯蒂,然後擺出誇張的神情恥笑她。斯蒂沒有再去細聽他們說了多少猥褻的詞彙,只是以雙腿和尾巴遮掩住大半個身子,死瞪著流氓們。明明以前還在森林的時候,她根本不會在乎這些。
好在,流氓們很快就失去興致。他們高聲嚷嚷著等巡邏結束,要到誰的帳篷那兒喝酒;誰今天打了肥美的野兔,準備好好吃上一頓香噴噴的燉肉鍋;順便把某個人犯下的愚蠢事蹟當作酒邊話題。他們的身影從出口消失前,曾論及黑市老大有多麼心狠手辣,竟把那個人活活吊死。另外幾人連忙提醒他別再說下去。
帳篷裡的燭台被點著了,可是微弱的火光不足以帶來照明。晦暗喚起生物們碩果僅存的本能。順應陰幽氛圍的無聲引導,生物們一一將頭埋入懷中、闔上眼眸;即便此時此刻外頭的黑市因為進行收拾工作正吵鬧著,牠們仍不受半點打擾,安穩沉入美夢。再過一段時間,總算輪到黑市安靜了。
夜深人靜的時刻,斯蒂終於可以放下心來。她艱難地挪動身子,轉身面對位在她後方、從未被人發現的帳篷缺口。輕輕嗅聞,透入帳篷的空氣不多,但她仍呼吸到夜晚獨有的清冷,以及令她懷念的枝葉、根絡、石礫、糞泥……在浸過濕氣又任由蟲豸翻攪後的複合氣味。一聞到這股味道,寄生在思緒裡的野性與教誨立即停下爭執,浸淫在久未享受的野憩之息。
這是難得能統合它們的時間點。畢竟不論是野性也好、教誨也好,它們都不過是血鬃狼族一脈相傳、為教育後代而存在的「寄託」。它們並非超脫世俗定理的幽魂,卻是從前代狼人們遺留的碎骨一塊一塊拼湊而成、陰魂不散的先祖意志。它們抽象且虛無,以更為純粹的本質具體存在於每一位狼人心中,並且為了教導生存,它們十分崇尚自然──即便野性與教誨對於自然有著微妙的信仰差異──這也是為什麼它們這麼容易安撫下來。
它們遠比斯蒂還渴望回到森林。只是肩負教育,加上並非真實的活物,它們只能寄望斯蒂;而這正是讓斯蒂感到沉重的地方。現在野性與教誨不僅得教育她,還會以各自的信仰、經驗與認知,強迫斯蒂做出它們認定最好的選擇──反抗,或者順從。
一陣從破洞吹入的冷風恰巧打在斯蒂的左臉頰,讓她一陣發痛;這是昨晚她因為拒食惹怒流氓,而遭來掌摑──流氓還刻意先用嘴套與鍊子架住她──所留下的瘀傷。她沒有想到只是被打個臉頰,居然可以痛到現在,以前被母親教訓時可不會這樣的──難道只是不吃東西,也會讓痛楚加劇嗎?
一想到野性與教誨總是咄咄逼人,完全忽視真正挨受皮肉之痛的她面臨的難處,她就很火大。她在內心咒罵著野性與教誨。野性聽見了,它對斯蒂有點不好意思;反倒是教誨完全不理會,只是自顧自地讚許大地、崇拜荒野。
斯蒂翻過身,不再去吸聞空氣。理所當然招來教誨的抱怨,但她立即叫它閉嘴,因為她想睡了。
然後她就做了總是頻繁出現、讓她很困擾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