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藝術學院的大會堂內,空氣緊繃而充滿期待,拱形的天花板為這場場合增添了幾分如教堂般的莊嚴感。投影機低聲嗡鳴,投射出銳利的白光,覆蓋在講台前的大屏幕上。台下坐滿了學者、記者和富有求知精神的知識分子,每一排座位都擠得水泄不通,臉龐在拋光的吊燈光暈下若隱若現。
賽巴斯汀·修伍·坎貝爾站在講台上,他的氣場自然地吸引眾人的目光,卻絲毫不顯得刻意。他身穿深灰色西裝,裁剪無懈可擊,領帶上的低調圖案恰到好處地透露出一絲雅致,而非炫耀。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而極簡的古銅金邊眼鏡,給人一種他同時屬於過去與未來的感覺。
「開膛手傑克,」坎貝爾以渾厚而從容的語調開始,「他是一個密碼。此號人物深深嵌入了倫敦的集體意識,這款名聲所一脈承載的意義,遠遠超過了當年一個無名嫌犯所下的實際罪行。這讓他不僅僅成為一個殺人犯,而更昇華為我們無意識提問的答案。」會場一片寂靜。他讓沉默持續了一會兒,目光掃過觀眾,嘴角隱隱含笑,彷彿在挑釁他們提出反駁。
「你看,『開膛手 』並非從罪行中浮現,而是由一場神話而構築成形。當一個時代面臨終結的臨界點時,比如維多利亞時代的動盪期,城市的靈魂必須赤裸裸的面對自己的轉型。而在這樣的對峙中,便誕生了如此一個人物——他成為焦慮、恐懼與失落的象徵,是無法挽回的一切之憤怒的化身。是集體意識的一種反射動作。」
坎貝爾切換到下一張投影片,屏幕上出現了一張舊時的東倫敦白教堂地圖,上面覆蓋著發光的靈脈線。
「因此,我提出假說:開膛手在當時,不僅僅是一個個人,而是一個正在塑造的神話。而神話,」他微微偏頭補充道,「總是比事實更加的難以消失,終將在集體意識中,成為一種永恆的存在。」
掌聲起初零星,但很快壯大起來,如漣漪般在會場內擴散開來。坎貝爾優雅地點頭致意,神情中除了些微滿足,沒有流露出多餘的情緒。
當會場重新安靜下來,椅子與拋光地板發出的摩擦聲回響耳際,低聲的交談如細流般縈繞其中。人群開始散去,逐漸湧向書籍簽售桌,形成一條平穩的隊伍。
西奧·摩根-阿許本站在聚會邊緣,鋒利的琥珀色眼眸掃視著房間。他沒有加入掌聲的行列——並非因為演講不出色,而是因為掌聲顯得多餘。坎貝爾深諳自己言辭的力量,而西奧也對坎貝爾的表現從不陌生。
當人群逐漸稀疏,西奧走向簽售桌。坎貝爾那雙深邃的眼睛與他對視,眼神中閃過一絲熟悉的光芒,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西奧多,」坎貝爾平滑的迎接他,「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賽巴斯汀,」西奧回以一抹輕微的微笑,嘴角略略上揚。「我怎麼可能錯過呢?」
坎貝爾指了指西奧手中的書——一本剛剛印刷的精裝書本,極簡設計風的封面上,搭配了考究而優雅的字體排版,標準大宗出版社標竿性「經典」系列的包裝手法。「那麼,你覺得如何呢?是否有達到你苛刻的標準?」
西奧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絲揶揄的笑意。「依然引人入勝——大膽、深刻,滿盈著學術異端的邊緣氣息。完完全全是一部賽巴斯汀·修伍·坎貝爾的作品,令人回想起我還是學生時,目睹你在學術圈掀起的風浪。只是,我不得不問一句——這裡面的,是未經修飾的真相,或是為了符合城都品味而自我審核過的安全版本?」
坎貝爾低低地笑了,聲音中帶著幾分縱容。「啊,被你揭穿了。這自然是安全版了——出版社總喜歡他們的『大眾哲學』能符合行銷與包裝的市場需求。不過,你我皆心知肚明,真正的故事往往更加混亂,且難為世俗理解或接受。」
「真相的確往往不會那麼整潔,」西奧輕聲回應,手指敲敲書背,嘴角微微翹起。「但這,仍然不失為一場精彩的表演。」
坎貝爾放下手中的筆,直起身子,目光變得銳利。「你呢?聽說你還在倫帝尼慕的政治圈周旋。」
西奧的笑意稍稍緊繃,語調仍舊保持著分寸。「差不多是這樣。」
「來吧,」坎貝爾起身,示意西奧跟隨。「讓我們好好聊聊。我知道有個地方適合。」
穿過城市街道時,坎貝爾如一名熟諳城市脈搏的老手,步伐輕快自若。西奧跟隨在後,清爽的午後微風拂過,隱約帶著泰晤士河的鹹味。
不久,他們抵達薩伏伊酒店。酒店那永不過時的優雅風格迎接著他們,溫暖的吊燈光輝與銀器碰撞的輕響營造出一種精緻的奢華氛圍。
《畫廊》裡,擦得鏡亮的銀壺與低聲的交談相映成趣,是再適合不過的選擇。他們在靠窗的一張小桌坐下,窗外泰晤士河如一道閃亮的緞帶鋪展眼前。桌上放著一壺喝到一半的伯爵茶,茶香緩緩升騰。
「劍橋依然如故,」坎貝爾語調中帶著一絲淡淡的懷舊。「人文學者們依舊沉浸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中。這從我那次在牛津客座演講,就沒什麼改變過——還記得那是在謝爾多尼亞劇院吧?」
西奧輕聲笑了笑,悠然地搖晃著手中的威士忌杯,動作一如他的語氣從容不迫。「啊,對,是那場演講——當時幾乎一半的牛津人都擠進了講堂。《神話與集體意識的心理》,不是嗎?每個座位都坐滿了,連過道都擠滿了學生……那是讓牛津感覺真正鮮活的一天。」
坎貝爾微微一笑,目光略帶鋒芒。「而你,是那個站起來問問題的貝利奧學院新生,提到了神話轉型與現代心理框架的敘事對應。我記得當時我在心裡想:‘這孩子要不是過於自負,就是極有洞察力。’」
西奧微微側頭,嘴角掛著一絲似笑非笑。「那麼,是哪一個?」
「哦,當然是洞察力,」坎貝爾靠回椅背,神態悠然。「自負是牛津的標配,值得注意的是你那真誠的好奇心——演講結束後,還追著我深入討論象徵共鳴的問題。大多數學生提問只是為了被看見;而你提問,是因為你真正想知道。」
西奧的笑意由輕佻轉為幾分若有所思。「很少有人談論神話時讓它聽起來……像是活著的東西。彷彿它不是某種陳舊的遺跡,而是仍在呼吸,仍然與現實相關的事物。這讓我印象深刻。」
坎貝爾點了點頭,語調溫和,卻隱隱帶著些許試探。「這就是我與你保持聯繫的原因。大多數學生會吸收他們被給予的知識,在需要時反芻,鋪陳出一篇華麗的文書之後,繼續前行,不再對此留下任何意念。這是學術機器運轉所必須的,但也未免讓人覺得乏味。然而,偶爾會有那麼一個人出現,他真正傾聽、質疑、推動,迫使你以更清晰的視角審視自己的工作。這不常見,西奧,但當它發生時,你不會忘記。而你——嗯,你總有一種直搗核心的本事,不是嗎?」
西奧輕輕舉起手中的酒杯,像是在致意。「而你總是能提醒我,為什麼我要問那些問題。我們的關係,一直都挺有趣的,對吧?」
坎貝爾輕笑,聲音低沉而柔和。「確實如此。不過我很好奇,那個當年在貝利奧的學生,是否還藏在如今這副外殼之下……」他手輕輕一揮,似乎在勾勒西奧如今精緻而神秘的形象。「說實話,我有些遺憾你沒有選擇走學術這條路。你本可以在這個領域做出非凡的貢獻。」
西奧的笑容稍稍收斂,帶著幾分遮掩的鋒芒,從容回應。「從政顯得更……迫切。」
「迫切,」坎貝爾復述了一遍,目光略微一緊。「的確是個務實的選擇。不過,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早年的對話中,似乎隱約透露了某些……命定的影子。或者說,也許這只是我的個人感覺罷了。無論如何,我不會妄自揣測你的動機——你向來就有自己的理由。」
西奧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諷笑,他緩緩晃動著酒杯。「命定倒是一個恰如其分的詞,雖然它暗示了某種我並不想縱容的宿命感。就說摩根-阿許本家族的傳承吧,與其說這是一條可選或不可選的路,不如承認它就是一股重力般的事實存在。你可以竭盡全力抗拒它,但最終,你還是會發現自己在它的軌道上繞圈。我已經學會不再與不可避免的事物抗爭——至少,目前暫時是這樣。」
「或許還不算太晚,」坎貝爾語調中透著一絲乾澀的幽默。「如果有一天,倫帝尼慕那些無窮無盡的權謀遊戲讓你感到厭倦,我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你會是個出色的學生。」
西奧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幽默。「我會記住的。不過,聲明在先,我可不打算再面對論文截止日期或分數評定。」
坎貝爾舉起酒杯,帶著幾分自嘲的笑意。「可惜了。我懷疑,如今你能教會我的東西可能比我教你的還要多。」
他們相視一笑,笑容中層次豐富,語焉不詳。對外人而言,這似乎只是一場老友敘舊,禮貌地寒暄問候而已。但對西奧來說,坎貝爾語調中的那一絲暗示,無論是邀請、挑戰,抑或警告,都難以忽視。
他們的對話隨後轉向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但兩人之間共享的過去的重量,以及當前尚未說出口的陰影,依然如雲般低懸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