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直都非常喜歡位於台中的「菩薩寺」,覺得那是一座極美的寺廟。那樣的美,是一種素樸與純真,尤有甚者,那更是第一次如此深邃地感受到,美竟然也可以帶來定靜,而非雀躍的喧嘩。無意間看見了《回到生命的喜馬拉雅》這本書,作者王文靜橫跨媒體、編輯與教育不同領域,原本以為那比較偏向旅遊的記述。然而書的副標題,寫著「CEO與和尚在第三極地對話」,顯然第三極地就是喜馬拉雅山,而將旅行與關於佛學與自我相連結,倒是立刻引起我的好奇。沒想到意外的驚喜在於,副標所言及的「和尚」,竟然是慧光法師,也就是菩薩寺的創辦人、書中所言及的「光師父」。因緣際會之下,竟然是從這本書了解到光師父的生命歷程,那倒也是個讓人極其欣慰與開心的緣分。
書中一開頭就是記述作者啟程前往尼泊爾,參訪位於加德滿都郊區的菩薩寺以及沙彌學院。在這個極其貧窮的國度,在兩千多年前是佛陀的國家,光師父發願於此傳授佛法,也培育佛弟子。書中主要分成三個部分,「靜」,書寫著山中旅行;「光」,記述著與光師父的對話;「歸」,則是旅程結束回到台灣後的省思。就「靜」的部分來說,那是作者在尼泊爾以及喜馬拉雅山區的旅行見聞。除卻細膩地刻畫著所見所聞,更在那不斷回頭反思的過程中,讓人對於旅行有更深刻的體悟。
這其中尤以在喜馬拉雅山探詢高山杜鵑的描繪讓人印象極為深刻。那一開頭的希冀與執念,或多或少道出旅行的本質。更何況所到之處,可能是一輩子不會再度造訪的第三極地,心中的想望不免更加強烈。很喜歡作者談及喜馬拉雅山是一座學校的概念,而這個學校更是兢兢業業地教授著自然領域的三堂課,其分別是滄海桑田,世間無常;山納百川,包容萬物;陡峭嚴峻,也是力量。亦即高山的無常、包容與嚴峻,讓人更深切地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也在那過程裡學習謙卑,學習放下。
還有一個極為有趣的部分則是,關於高山杜鵑的生長特性。這趟旅程作者滿懷期待希望能在高海拔山區看見杜鵑怒放的模樣,沒想的因為時間與季節的關係,一開始總難以如願,不免心中感到失落。然而,看著作者描寫高山杜鵑的種種特色,不由得隨之眼睛一亮,試想在如此艱難的環境裡,想要生存就得要有極大的本事,不論是人、還是動植物皆是如此。高山杜鵑在演化的過程中發展出幾個讓人瞠目結舌的能力。若說喜馬拉雅山是一座學校,那麼高山杜鵑當是學習與效法的模範生。
首先,高山杜鵑具有柔軟的身調,高山杜鵑能夠挺拔也能夠匍匐生長,具有極大的彈性,來因應環境,而非執著於那挺拔矗立的高聳。其次,高山杜鵑在冬天時並不會讓葉子掉落,因為隔年春天要再長出新葉,得要耗費極大的能量。所以如何因應寒冬也就成了最大的課題,而其不僅藉由葉片變厚,增加臘層來防寒、防雨,更藉由葉片的下垂讓彼此靠近,形成微型的保暖層,降低凍傷的風險,這種種特色,著實讓然感到讚歎不已。
其三,生長在貧瘠的土地則不免遇到養分不足的困境,於是尋求協助就顯得重要,所以高山杜鵑就與菌根菌發展出相互依靠共生的關係。也就是高山杜鵑與菌根菌合作,菌根菌會包覆杜鵑的根部,分解土壤的有機質給高山杜鵑,而高山杜鵑則回報光合作用而產生的醣類,兩者共依共生。最後,讓人驚愕的是高山杜鵑也藉由具備毒性來保護自己,不會輕易地被其他的動物吃食。尤其是在食物貧瘠的所在,那樣的特色更是極為重要。舉凡對天氣的堅韌、面對地形的柔軟、面對貧瘠的共生、面對侵略的自保,那都是高山杜鵑的生存之道,那也是在喜馬拉雅山這間學校,所嘗試去教會人們的課題。一如關於人的活著,那不也是學習著堅韌與柔軟,相互依存與自我保護。
第二部分標題為「光」,那是作者與光師父在山中的對話。那是一個醫生的緣滅,那也是一個和尚的緣起。阿輝是光師父出家前的名字,他是母親與美國大兵未婚生子的混血兒。從小他的母親便將他交付給在新竹鄉下的外婆照顧,外觀具有巧克力的皮膚與捲髮,其實不難想像阿輝的成長過程有多麼艱辛,那得要面對多少歧視與傷害。為了要保護自己,為了要嚇退眾人,他成了大家眼裡那個喜歡打架鬧事的孩子。一如書中所述,貧困、私生子、混血兒,使得他在社會的最底層被踐踏。小時的自卑與不安,變成憤怒與拳頭。
然而沒想到後來母親竟嫁給一個美國白人,而且對方還把母親與阿輝一同接到美國生活。可是那不被愛的童年,使得他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對這位突如其來的父親。甚至那內心深處尚未處理的傷痛,使得他像是刺蝟一般,即便面對願意將他視如己出的繼父,依舊劍拔弩張。而且混血兒的他,在台灣被當作外人,但到了美國的聖地牙哥,語言的隔閡,使得他仍然是外人。對他來說,家,依舊不可得。所幸後來因為轉學,因為一些刺激,阿輝開始讀書,而且因為曾經特別到美國陪他的阿嬤差點心臟病發,更促使他想念醫學系救人。對阿輝來說,他的人生豈只是顛簸,然而在美國的時期,因為語言而過著如同坐牢般的日子,反而讓他在孤單裡學會收斂,學習向內探索。
也許那一次次對內心的扣問,激起阿輝尋求答案的渴望,也在那過程中,因緣際會阿輝開始接觸佛法。學佛的歷程,讓阿輝漸漸地意識到,也許人生道路,除了當醫生,還有另一種可能。大三的時候,道路越發明晰,阿輝決定出家。並且在大學畢業後,回到台灣的佛光山剔度。然而一開始的出家生活,並沒有如他想像中來的順利。光師父曾經經歷迷惘,這時候拉拔他長大的阿嬤,依舊是他的貴人。阿嬤聽著他的煩惱,即便捨不得他出家,仍然提出了她所認定的解決方案,拜佛。於是乎,數不盡有多少個夜晚,光師父就在殿上拜佛,度過了那紛擾的心尋求安定的歲月。
而後也許因為自己對於學問僧的期待,也許是對於僧侶教育得要扎根的念頭所推動,也許是對於偌大組織的一員中的角色感到不適應。於是乎,光師父選擇離開佛光山,而開創了全台灣最小的佛寺,菩薩寺。光是建築本身的樣貌,也許都呈現著光師父對於佛教的理念與想法,簡單、質樸、自然。如同要真實的看待自己,認識自己。三次的閉關,不僅為了勘誤玄奘譯本《大般若經》,也從中學習與體悟修行的察覺與心的安靜。
接續的發展,對光師父來說,那像是完成了一個階段的任務,那也像是再次回應著心靈的想望。2014年光師父落腳於佛陀誕生之地,並且開辦沙彌學院,那又是另一個艱難與挑戰。一路走來,彷彿從未容易,但心依舊單純、依舊安定。如同書中作者與光師父關於生命的六十八問,光師父提及成果是自然的,不是要求的,只要努力就好,過程才是最該學習的東西。當遇到困難,若只看到眼前的問題而忘記目標,就會很難繼續下去。但若想到它的價值,把所發的願再次提起來,就會有所不同。
那關於生命的大哉問,闡述著緩慢的必要,允許慢,是人生的重要課題;當急躁顯現時,不妨先試著讓混亂的心安靜下來,如此才能夠試著去感覺自己的狀態,試著去釐清自己的感覺,試著去辨識自己的想法。那是「慢」,那可也是「定」,誠如光師父所說,定的功能就是靜心,那包含兩個層次,一是靜,一是淨。當能夠安靜下來,才能讓煩惱慢慢沉澱,如此一來清淨就會顯露出來。那不也呼應著定、靜、安、慮、得的歷程。
此外關於謙卑的提醒,也讓人感受深刻,光師父提醒要懂得藏鋒,學習謙虛,折伏自己。那所謂的折伏,尤其發人深省。當耽溺在高峰的追逐與炫耀,不妨提醒自己站在高峰,也只是一個因緣。即使接續巔峰不在,那也是因緣。人們總想執取那虛妄的框框,甚至因此把自己鎖在裡面,不思不想。殊不知在那樣的過程裡,往往難以柔軟,因為僵化、因為自以為是、因為那不可一世的驕傲。如同書中的提醒,難以柔軟的背後,乃是把我看得太大,遂難以接納與包容。光師父提及,柔軟是得要具有巨大的內心空間去包容,著實發人深省。
而要打開內心的空間,那就得要謙卑、得要學習放下。很喜歡書中關於放下的論述:「真正的放下,不是放棄一切,而是捨離內心對一切的執著。」那是接納,那是順服,接納生命的不圓滿,順服人世間的無常。當能夠接納,能夠順服,往往給出了一個轉圜的空間,往往能夠回過頭看見自己。因為那樣的看見,才能學習陪伴、學習接納,甚而在那樣的過程,內心的空間得以打開,如此方能自在與快樂。因為相信,也因為勇敢,願意去相信自己,也願意勇敢地直面自己,而那將成就心的壯大。而當心逐漸壯大,就會更加勇敢面對困境,也更加相信自己,也更能夠接納與順服。那就像是一個正向的循環,學習接納、順服,以此回望而壯大內心,遂能更加勇敢與相信,而那也就更能夠去接納與順服。
很喜歡書中所言及的,一個人在修慈悲的過程,同時也在觀察內心的風景。慈悲不單單只是於外,也是於內。於外的同理,於內的貼近,同理他人的內心、感受與作為;貼近己身的起伏、想望與糾結。那是學習、那是修持,那是包容、那是接納。倘若能夠如此,當更能修復與維持外在的關係,更能夠成為自己最有力的後盾。
最後一個部分的標題為「歸」,那是指稱作者回到台灣,參與菩薩寺準備臘八粥的過程。那又是一個讓人極其深刻的描述,也讓人更加感佩光師父的用心。書中言及,在準備的過程,光師父不單單只是仰賴志工來完成這樣的心願。更重要的其實是,志工在準備臘八粥的過程,能否感受到這是一個學習,而不只是付出。從切料的準備,那關於當下的學習與提醒,關於節奏的緩慢,那是安心專注於每個動作,那是把心拉回眼前。
不僅如此,對於臘八粥口味的調整與想法,也都呼應著光師父所談及的種種人生哲理。一碗粥,反映著一顆心,那份用心,著實讓人感佩不已。演卷之後,腦海裡迴盪著光師父所言的:「好的如幻如化,不好的也是如幻如化。」反覆琢磨著,深有所感。雙手合什,感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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