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問題幾乎是所有長期投資者心中的一根刺,它直指投資中最困難也最核心的功課,也就是對「可預測性」的把握。有一派經典的投資哲學,將「可預測性」奉為圭臬,甚至願意為此放棄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爆發式成長,這個觀點看似與我們身處的快速變動時代有些脫節,卻也恰好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起點,引發了一連串對投資本質的深度思考。
尋找「不會變」的需求,而非「不會變」的技術
有個經典的思想實驗是這樣設計的,想像股市從明天開始關閉十年,期間完全無法交易也看不到任何報價,在這種極端情況下,手上持有的股票組合是否還能讓人安穩入睡。這個問題強迫我們剝離股價波動的迷霧,去直視商業世界的本質,也就是一家公司創造內在價值的能力是否能長期存續。
許多時候,我們對一家公司的信心,其實是對其股價上漲趨勢的信心,而非對其商業模式本身的信心,一旦市場反轉,這種信心便會瞬間瓦解,這正是多數悲劇的來源。
真正頂尖的投資思見,追求的是一種能穿越景氣循環的確定性,他們尋找的,是那種即使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對其產品或服務的根本需求依然存在的企業。這其中,我們必須學會區分「需求」與「實現需求的技術」。
好比說,人類需要更快速的溝通與資訊傳遞,這是一個數百年不變的需求,但實現這個需求的技術,卻從飛鴿傳書、電報、電話,一路演進到今日的智慧型手機與5G網路,「技術」本身是不斷在變動甚至被顛覆的,但「需求」卻相對恆定。一個將賭注全部押在特定技術上的投資,其風險遠高於一個建立在滿足永續需求上的投資。
這也讓我們能更清晰地分辨兩種截然不同的商業風險。第一種是「經營風險」,好比說在智慧型手機這個已經確立的牌桌上,HTC因為行銷策略、供應鏈管理或內部決策等問題,最終在與蘋果和三星的競爭中敗下陣來,它是在一個既定的遊戲規則中輸了比賽。第二種則是更致命的「典範風險」,就像Nokia所面臨的,它不是在功能型手機的賽局中輸了,而是整個功能型手機的牌桌,被蘋果用智慧型手機這個全新的物種直接掀翻,它的敗亡,來自於遊戲規則本身的覆滅。
一個成熟的投資者,他的首要任務並非去預測誰會在經營風險的搏鬥中勝出,而是要盡全力去避開那些暴露在典範風險之下的行業,因為後者的殺傷力,是毀滅性且幾乎無法預測的。
與其淘金,不如當個聰明的「賣鏟人」
理解了避開典範風險的重要性後,下一個問題便油然而生,在台灣這個以科技產業為經濟命脈的市場,我們該如何應用這個原則。台灣的驕傲,像是半導體、電子代工等產業,本質上都處於技術競賽的最前沿,它們固然有著強大的競爭力,卻也無可避免地暴露在極高的典範風險之下。如果我們嚴格遵循上述原則,把這些科技巨頭都排除在外,那投資組合的天平似乎只能倒向金融、電信或傳統的內需產業,這些產業雖然穩定,卻也常給人成長停滯、暮氣沉沉的印象,這或許不是我們追求長期資本增值的理想選擇。
這就引導出一個更具實戰性的策略,也就是投資圈常說的「二階思考」或是「賣鏟人」策略。在十九世紀的美國淘金熱中,真正穩定賺到大錢的,往往不是那些懷抱發財夢、深入礦坑與命運搏鬥的淘金客,而是在一旁賣鏟子、賣牛仔褲、提供食宿的商人。
無論最終是誰淘到了黃金,所有參與者都需要這些基礎的工具與服務。將這個邏輯應用到現代投資中,與其直接去賭哪家晶片設計公司會在AI的浪潮中勝出,不如去投資那些所有晶片公司都需要的基礎設施。
打個比方,當科技巨頭們宣布要投入巨資興建新的晶圓廠時,這對整個供應鏈產生了漣漪效應。廠房的興建需要大量的特種水泥與鋼材,廠房內部的無塵室需要高度專業的設計與施工,生產過程中還需要消耗各式各樣的特用化學品與工業氣體。這些提供「鏟子」的企業,它們的客戶可能是全世界最頂尖、競爭最激烈的科技公司,但它們自己,卻身處在一個相對傳統、變化緩慢、甚至有點枯燥的行業中。
它們的成長,直接受益於科技業的蓬勃發展,但它們自身卻不必承擔第一線技術競賽的巨大風險,這就巧妙地在「成長性」與「可預測性」之間,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平衡點。更有趣的是,這類公司由於不被歸類在光鮮亮麗的「科技股」範疇,常常被市場主流資金所忽略,這也為有心的投資者,提供了發掘潛在價值的機會。
你的「護城河」夠深嗎?用「失敗成本」來檢驗
當我們透過「二階思考」找到了一些看似不錯的投資標的後,下一個課題便是要深入評估其競爭優勢的「品質」,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護城河」是否真的夠深、夠寬。傳統上,我們談論的護城河,可能包含了品牌、規模經濟、高轉換成本、網路效應或特許經營權等等,但在當代全球化的商業環境下,許多過去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護城河,其有效性正受到嚴峻的挑戰。
羊羹我自己的觀察是,好比說「品牌」在許多投資經典中,它被奉為最持久的護城河之一,但在現實世界,特別是我們身處的亞洲市場,這個觀點顯得有些水土不服。
許多以「形象」或「地位」為主要訴求的品牌,在來自中國或其他新興市場,品質堪用、價格卻只要十分之一的「高性價比替代品」衝擊下,利潤空間被大幅壓縮,所謂的品牌溢價變得不堪一擊。
一個LV包的仿冒品或許無法提供相同的社會地位,但一個功能相似、外觀接近的廚房小家電,消費者在價格的巨大誘因下,很容易就放棄了對原品牌的忠誠度。這並非說所有品牌都失去了價值,而是提醒我們必須更嚴格地區分,一個品牌的價值,究竟是建立在脆弱的「形象」之上,還是建立在更穩固的「信任」之上。
這就引導出一個更有效的檢驗標準,也就是去評估一家公司產品或服務的「失敗成本」。簡單說,如果客戶用了替代品,最壞的結果是什麼。如果失敗的成本微不足道,好比說買到一瓶味道稍差的醬油,或一件洗了會褪色的T恤,那麼這家公司的護城河就相對薄弱。
但反過來說,如果失敗的成本是災難性的、甚至是無限大的,那麼這家公司的護城河就會堅如磐石。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客戶支付的溢價,買的早已不是產品本身的功能,而是更珍貴的「確定性」。
沒有人會在為家人選擇心臟手術的支架時,為了省錢而選擇一個來路不明的品牌。航空公司也不會為了降低成本,去採購未經原廠認證的飛機引擎零件。在這些「絕對不容出錯」的領域,信任就是一切,而能夠持續提供這份信任的企業,便擁有著最強大的結構性定價權。它們的產品或服務,可能不是消費者日常生活中「想要」的東西,卻是特定產業或個人生命中「必須」要有的東西。這種建立在極高失敗成本之上的護城河,遠比建立在廣告行銷或市場潮流上的護城河,來得更加持久與穩固。
終極濾網——「供應鏈純淨度」才是信任的基石
確立了「高失敗成本」是尋找卓越企業的絕佳路徑後,我們的分析還能再深入一層。在全球化供應鏈如此普及的今天,一個產品的最終品質,取決於其生產鏈中最薄弱的那個環節。好比說,一台德國設計、製造的精密醫療儀器,它的品牌代表著德國工藝的頂級信譽,但如果儀器內部某個關鍵的感測器,其分包商的再再次分包商,採用了來自充滿不確定性地區的廉價原料,那麼這整個信任鏈條就可能出現致命的破口。
這並非危言聳聽,而是一個真實存在於許多產業的系統性風險。過去,我們相信「德國製造」或「日本製」,是因為我們相信其背後那一整套嚴謹的工業體系與民族精神。但在今天,當供應鏈的觸角延伸至全球各個角落時,單純的「產地」標籤,其代表的意義已經變得複雜許多。這就迫使我們在評估一家企業的護城河時,必須加上一個更嚴苛、也更符合當代現實的終極濾網,也就是「供應鏈的純淨度與可追溯性」。
能夠在當今環境下依然屹立不搖的卓越企業,它們提供的價值主張,已經從單純的「我能做出性能最好的產品」,悄然升級為「我能向你保證,我產品的每一個環節,都安全、可靠、且完全符合最高標準」。
這家公司賣的,已經不只是一個產品,更是一種「風險管理服務」。客戶願意為此支付更高的溢價,來買斷那些潛藏在複雜供應鏈中的、令人不安的未知風險。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在某些極度要求可靠性的領域,像是航太、軍工或高階醫療,即使市場上有更便宜的替代方案,客戶依然會選擇那些能夠提供完整產地證明與供應鏈履歷的頂級供應商。
所以「供應鏈的純淨度」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全新的、極難被複製的護城河。它需要企業投入巨大的資源與心力,去管理、稽核、驗證其上游的每一個供應商,這種投入最終會轉化為客戶心中無可取代的「信任」。而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裡,信任,正是最昂貴也最稀缺的商品。能夠穩定提供這份信任的企業,自然就擁有了最強大的定價權與最穩固的市場地位。
為何我們的結論,挑戰了經典原則?
經過了前面層層的推演與篩選,從避開典範風險、尋找賣鏟人、用失敗成本檢驗護城河、再到以供應鏈純淨度作為終極濾網,我們似乎描繪出了一個理想企業的清晰輪廓。當我們拿著這個輪廓去掃描台灣的市場時,一個名字幾乎是呼之欲出,那就是台積電。
它身處在攸關全球所有頂尖科技公司命脈的產業鏈核心,而它提供的核心價值,並不僅僅是更小、更快的晶片,更是那無可取代的「品質一致性」與「製程的可靠性」。多年前iPhone的「晶片門」事件就是最好的佐證,當時蘋果為了分散供應鏈風險,將一部分處理器訂單交給了三星,結果卻發現在功耗與續航力上,三星製造的晶片表現明顯遜於台積電。
對蘋果來說,數百萬台手機出現不同的使用體驗,這不是一個可以容忍的小瑕疵,而是一場足以重創品牌信任的巨大災難。這個「失敗成本」高到讓蘋果最終只能選擇回頭,將所有最關鍵的訂單,都交給那個能提供最高度「確定性」的夥伴。
然而,有趣的事情發生了。台積電這個我們經過嚴謹推論得出的答案,如果用某種最嚴格、最純粹的價值投資哲學來檢視,它卻很可能會被毫不猶豫地排除。
原因很簡單,台積電的商業模式,恰好觸犯了這派哲學中的兩大天條。第一,永無止境的資本支出,經典的價值投資偏愛那些不需要大量再投資就能持續創造現金的企業,而台積電的護城河,正是建立在每年數百億美元的巨額投資之上。
第二,身處技術競賽的風口浪尖,這派哲學尋求的是穩定不變、甚至有點無聊的產業,而台積電卻永遠活在最殘酷的技術淘汰賽中,這在他們看來是「可預測性」的終極反面。
這個看似矛盾的結果,恰好揭示了這趟思辨最重要的結論:投資的成功,不在於完美複製任何一套現成的投資哲學,而在於學習其「思考框架」,然後走出一條深刻理解自身能力圈、並符合在地市場現實的道路。
那種純粹的投資框架,是為特定的風險偏好與能力圈所設計的,它有其價值與侷限。而我們,則透過對話與思辨,結合對台灣產業結構的理解,認識到「卓越的複雜性管理」與「供應鏈的純淨度」本身就是一種極為強大的護城河。我們的思辨,並非在尋找某個現成的標準答案,而是在借用經典的智慧,來打磨出一套更適合我們自己的分析工具。
最終,一個看似挑戰經典原則的結論,反而證明了我們不是在盲目地「抄作業」,而是真正地將智慧內化,並結合自己的深度觀察,得出了屬於我們自己的、高品質的答案。能夠有自信地說出「我理解這個原則,但我基於這些理由,得出了不同的結論」,這本身,就是一個投資者心智成熟的最佳體現,羊羹我覺得,這才是個人投資策略建立時最有價值的地方。
文章重點回顧:關於投資框架的QA總結
- Q: 為什麼追求「可預測性」比追求「高成長」更重要?
- A: 因為投資的首要目標是長期生存而非短期暴富。「可預測性」強迫我們關注那些能抵抗未知風險、立足於長期不變需求的商業模式,有助於避開像是Nokia那樣,因整個產業典範被顛覆而導致的毀滅性失敗。專注於可預測性,是從防禦的角度出發,確保自己能長久地留在牌桌上。
- Q: 在台灣這種科技驅動的市場,如何找到穩定又有成長性的投資標的?
- A: 一個有效的策略是採用「二階思考」或「賣鏟人」的模式。與其直接投資處於激烈技術競賽核心的科技公司,不如去尋找那些為所有科技公司提供必要基礎設施或服務的企業,像是高階廠房的營建商、特用化學品或無塵室的供應商。它們能間接受益於科技業的成長,卻又避開了第一線的典範風險。
- Q: 如何判斷一家公司的「護城河」是否真的堅固?
- A: 一個極佳的檢驗標準是去評估其產品或服務的「失敗成本」。如果客戶改用替代品所造成的損失是災難性的(例如攸關性命、核心營運停擺),那麼這家公司的護城河就極為深厚。在當代,這更進一步延伸至「供應鏈的純淨度」,能夠保證其產品所有環節都安全可靠的企業,擁有基於「信任」的、最頂級的護城河。
羊羹我相信投資是知識與實踐的結合。分享存股紀錄是為了印證文章中的思考而非報明牌。願我的經驗能讓大家觸類旁通建立更穩健的投資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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