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浮沉於無岸的學流中
✦時間:五年前,谷知年約25歲
{那時她剛離開長年實驗站的契約職務,結束最後一場果樹疫病的田間報告。
晨昏顛倒的田野歲月後,谷知住進了城市邊緣樓梯公寓,不大的分租套房,但足夠容納一介單身女子日常所需。
白天在足療店工作,傍晚騎著小摩托約半小時左右車程,到市區上一間醫科補習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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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明亮的白熾桌燈,映著漆黑房間牆角堆疊著三套厚厚的模擬試題精解——國文、生物學、有機化學。在旁邊,是數本音標鉅細靡遺的醫學英文解剖詞彙手冊,牆上掛著一副親筆書寫的英文書寫字帖:
“The spleen governs the transformation and transportation.”
「脾主運化。主生清,主統血。」
她筆觸整齊而有力,彷彿每次學習與書寫的當下,都是在提醒自己:我正在學會一種語言。
⋯⋯
谷知並不覺得痛苦。
相反地,她說不上來地享受那種世界變得有脈絡、有系統、有語法的瞬間。
「從前在田裡,我觀察蟲害,只能描述現象。
但現在,我可以說『這是脾虛水停,濕濁中阻』。
世界開始有了可對話的語言。」
但快樂,沒有持續太久。
🕳️ 她發現一個更深的斷層:
她能理解中醫邏輯,卻無法落地於真正能運用於考試的系統中。
她苦讀生化與英文,卻發現要考上的名額寥寥、競爭殘酷、錄取後也不見得有安全感。
她曾考慮報私立中醫系夜間部,卻掙不出那筆學費。
學問像一道通往彼岸的河,她不知船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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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她在備考結束的清晨走去早餐店,路邊的電線桿貼著印著模糊墨字的紅紙符:「失魂招回」。
她心裡某處被刺了一下。
不是恐懼,而是……被理解的錯覺。
***
✦ 這段時間的總結,是她在一本筆記本裡寫下的:
學問像一場潛水訓練。你以為只要游得夠深,就會看到底。但我卻一直飄在一種無重力的凝膠裡,四周都有知識的光點,但沒有一個讓我落地。
我開始懷疑,我學這些,是為了什麼。能拿它去對誰?去抵擋哪一種痛?
「我不是為了分數而學這些,是想找一種可以觸碰人的方式。
可惜,我還不知道這種觸碰的語言是什麼。」
***
🌊 這,就是她後來選擇回歸按摩現場、卻以全然不同方式投入的轉折點。
她發現,在推一條筋、尋一個穴位的當下——
當她能閉上眼、安靜感知客人體內的氣流時,那些年鑽研的語言與邏輯,竟全都浮現為真正有意義的訊號。
經絡不是一張圖,是聲音。
筋膜不是一層肉,是回音腔。
她才終於明白,那些學問不是武器,而是感覺的放大器。
只要她願意靠近,她的手與心,就能組成一艘船,帶她從這片膠狀的學海裡,緩緩划出一條通往人的路。
***
教室燈光長明,牆上貼著「碳鏈反應圖解」、「細胞代謝路徑」等圖卡,永遠有人在背反應式、問老師:「這個羧酸和那個醇脫水會變成什麼來著?」
谷知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一邊聽著講師畫出醛、酮、羧酸鹽的轉化過程,一邊在筆記本上偷偷畫經絡走向與草本植物的葉形。
「-COOH遇到ROH會變成酯。這是簡單的親核取代反應,認出官能基,背起來就好。」
「所有的生化反應都需要輔酶,比如NAD⁺、FAD,還有ATP是能量轉換的媒介。」
她望著白板,只覺得那些碳氫鍵的旋轉彷彿是人體內經絡轉折的縮影,只是語言不同、公式不同。
***
🔬 她真的很努力。
她花整個週末試著理解「Krebs循環」和「電子傳遞鏈」之間的能量轉移,卻總在「氧化磷酸化」那章卡住。
「明明只是氧氣的傳遞,怎麼感覺像是在閱讀外星語?」
「還有那個立體異構的Sn2反應機制……為什麼我無法想像分子怎麼從後側進攻?」
有時她下課後回到房間,已是凌晨。
她一邊按著自己肩頸,一邊打開中醫基礎的《素問》,硬是讓自己在肝主疏泄、脾主運化與共價鍵極性變化中做出切換。
這些知識沒有誰教她該怎麼整合,她就像走在兩條高速公路間的分隔島上,試著聽懂每邊的語言,又努力不被撞飛。
📚 她在某篇筆記裡寫道:
「我想我真正害怕的不是考不上,而是……我不知道這些知識最終能放在哪裡。
我努力記得『α-酮戊二酸會轉換成琥珀酸』,卻沒人告訴我這段路徑,會讓誰免於痛苦?」
「學這些,好像永遠都要跑在『證明自己不是個笨蛋』的動機前頭。
但我不是想證明什麼……我只是想理解,人的體內,是怎麼崩潰的。然後,怎麼可能被接回來。」
*
🌌 有一次,補習班老師說:「化學是一種結構語言,學久了你會知道它其實也有節奏。」
那句話打到了她。
她低頭看著筆記本,某頁寫著:
「筋膜張力與電負性有點像——不是立刻作用,而是總在形變時才顯現反應。
就像人在情緒高壓時,不會當下爆炸,而是會變成偏頭痛、胃脹氣、月經混亂。」
那天她終於明白,她不只是想「學會」那些科目,而是在這些結構與代謝圖譜中,找回她自己──
那個曾在蟲害報告中細細觀察病徵變化、在生藥圖鑑中手寫百草輪廓、在深夜床頭點著檀香閱讀《靈樞》的自己。
🕯️ 但最難的,從來不是知識難懂,而是:
她的日子沒人懂。
她能跟補習班的同學聊羧酸,但不能提「昨晚夢到膽經路線錯開了」。
她能幫熟客解胸口壓痛,卻無法解釋她是怎麼知道那是「心主神明」出了差錯。
她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學了這麼多知識,卻始終沒有一種語法,能讓她完整地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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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那段歲月留給她的,不是學位,而是一種深層的身體直覺:
「世界上所有邏輯都很重要,但如果不能讓人被安頓,那它就只是信息。」
「我不是要變成專家,我只是想成為一個讓人放心說:『我哪裡不舒服』的所在」
【後記】這段經歷會讓谷知在後期,特別理解那些「努力卻沒有歸宿」的來訪者——像蘇靖,像秦蓉嵐,像將來的某位少年,甚至是曜醫師都曾經歷過的失語期。
這也將成為谷知後來能與心炏重建聯繫的契機──
不是憑拚命的熱,而是允許那份在無處可去時,仍選擇學習的孤勇,成為真正的溫度。
《養生館裡的人類學家》
By 植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