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月1日前夕,新一波「對等關稅」(reciprocal tariffs)結果陸續公布,部分國家在維持自主、拯救市場的兩難中掙扎前行,正如美國也在彰顯影響力、透支國家威望的天平上來回擺盪。8月6日,特朗普(Donald Trump)又公布針對半導體的新關稅:在美設廠即可免稅,否則將被課徵100%的高稅率。顯然,這場掠奪的結構雖已成形,卻遠還沒有走到終點。
而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不論是4月以來的關稅戰,或是面向中東、俄烏戰場的驚人政策,這次的「特朗普主義」(Trumpism)與上次相比,力道明顯增強。當然,被稱作「深層政府」(Deep State)的建制派精英並沒有消失,特朗普也因為無法擺脫美國長期的政治慣性,導致了「TACO」(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嘲諷的如影隨形。
但無論如何,「特朗普主義」確實正在衝擊國際秩序,新型態的中美俄互動也在一片混亂中醞釀成形:面向台海問題,特朗普本人並不避諱把台灣當成中美談判籌碼;但面向俄烏前線,特朗普似乎又有意迫使烏克蘭「顧全大局」,好讓美國操作「聯俄制中」。而在全球南方崛起的時代背景下,這段博弈又與中小國家的戰略對沖相糾纏,展演了「新冷戰」與「多極化」的相互拮抗。
展望未來,國際格局似乎帶有舊印記,卻又好似煥然一新。針對「特朗普2.0」的未來脈動,《香港01》專訪到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張登及,探討特朗普主義如何牽動美國對外政策,又將如何影響中美俄互動,進而形塑新時代的全球秩序。系列報道共五篇,本篇為第二篇,聚焦「特朗普主義」的定位,以及「深層政府」的隱而不發。
為什麼「特朗普主義」很難定位
接續關稅戰中各國普遍不能與「特朗普主義」對接的現象,張登及表示,其實就連烏克蘭的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團隊,也跟拜登(Joe Biden)比較合拍。因此,當澤連斯基還用拜登時代的口徑大談人道主義、普世價值、領土主權、美歐與北約團結,就完全不能對上特朗普的調子。
「用料理來比喻,如果特朗普是新客人,澤連斯基卻一直給他吃舊的菜,當然是沒有用的。」張登及指出,這也是澤連斯基第一次到白宮會踢到鐵板的原因:他不知道美國要的就是開採稀土資源、且合資細節要按美國要求,這可能是他始料未及的。
至於各方熱議的「特朗普主義」,張登及表示,特朗普的特殊性在於,他是美國第45任、47任總統,中間隔著拜登,「特朗普主義」也因此無法連貫發展,而是分成「1.0」、「2.0」,不像所謂「列根主義」(Reagan Doctrine,又譯雷根)、「尼克遜主義」(Nixon Doctrine,又譯尼克森),能形成連貫、長期的體系。張登及表示,第一屆的「特朗普主義」展現生意人的樸素思想,但也遭到所謂「深層政府」的抵制與羈絆,以至於打了折扣;到了第二屆,特朗普已經組成「忠誠者團隊」。但其實這個團隊中,不少人還是企圖帶入自己的想法與使命,也就是在迎合特朗普的表象下,走私自己的議程,這算不算「特朗普主義」的一部分?值得探討。
張登及以中國的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為例,「這些概念基本上不是指一個人,而是會超過個人本身」,也就是不同領導人的執政風格、所體現的思想。個別領袖或許在這個思想的特點上佔很大比重,但他人的「集體智慧」究竟是加油添醋、錦上添花,或是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修正領導人原始樸素的思想?「很難說,而這就是特朗普主義的當前樣態。」
張登及進一步表示,特朗普主義之所以不容易觀察定位,除了兩次執政間隔拜登外,也是因為不同派別的精英都曾在他的團隊出入過。例如在第一任期具有極大影響力的班農(Steve Bannon),據說與茶黨(Tea Party)、極右翼關係密切,原本與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時決裂,現在又據說對特朗普頗有影響;另外還有博爾頓(John Bolton),現在已經完全離開特朗普的圈子;其他例如蓬佩奧(Mike Pompeo),雖然已經離開權力核心,卻仍可能通過以前的國務院或智庫人脈,繼續滲透「特朗普2.0」。
「特朗普主義」究竟是什麼
因此「特朗普主義」其實是相當複雜的集合。
張登及指出,首先就是最樸素的基礎、也就是特朗普擔任總統前已經成形的,「他是一個素人政治家、一個民粹主義者,一個強調在交易中以絕對優勢獲取超額利潤的商人」,也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美國中心主義與愛國主義者,「所以會強調美國優先、讓美國再次偉大,因為他根深蒂固認為『美國至上』,甚至可以進一步推論,這也是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白人至上、男性至上。」張登及強調,這些都是很樸素的「特朗普主義」基底、或是底色。
「但這些底色,並沒有用政治思想進行有系統的串聯與發展」,張登及表示,特朗普在與他人討論辯論時,用語都非常簡單質樸,甚至貼文常帶有不少文法與拼字錯誤。「特朗普是用直覺把這些串在一起,別人說的東西合他口味、對他有用,他就收納進來,接著不經修飾直接發在Twitter(現在的X)或Truth Social上,把樸素元素跳躍式地連結在一起,不過背後也確實有他自己的道理。」
而要將這種底色上升為主義,張登及提到,其實美國外交政策也有歸納許多總統的不同主義,方法就是將各總統的底色與重要主張相互串聯,觀察背後是否存在一套邏輯,例如「尼克松主義」就是一種現實主義版本,威爾遜(Woodrow Wilson)則是理想主義的版本。
「而班農曾經對特朗普表示,他的想法其實非常像『傑克遜主義』(Jacksonism)。」張登及指出,傑克遜(Andrew Jackson)同樣是反建制的領導人、喜歡高關稅,且是軍人出身,對印地安人問題非常強勢,「據說特朗普對這樣的形象非常滿意,所以第一任期曾把傑克遜的肖像掛在白宮的顯著位置。」
但張登及接著表示,據說特朗普之後又有了新榜樣(role model),轉為崇拜麥金萊(William Mckinley),也就是在1899年擊敗西班牙、獲取菲律賓與夏威夷的美國總統,也是最後一個有為美國增加領土的總統。張登及指出,特朗普曾經抱怨,20世紀後的歷任美國總統,都沒能再為美國增加「房地產」,「也就是說特朗普認為美國應該擴張,『再偉大』本身除了收別國的錢,或許還應該收別國的地。」
張登及強調,因此光以「傑克遜主義」形容特朗普,其實已經不太準確,特朗普確實帶有傑克遜主義的色彩,但現在應該加上強調勢力範圍(sphere of influence)、佔據土地、擴張領土的麥金萊,「特朗普就是傑克遜與麥金萊的混合體」。
張登及補充,有分析也以「唐羅主義」(The Donroe Doctrine)形容特朗普,這同樣是指特朗普「門羅主義」(The Monroe Doctrine)式的大勢力範圍主張,也可以跟20世紀後德國盛行的「大空間秩序」地緣政治概念相連結。
「對特朗普來說,所謂『大空間』應該就是整個西半球。歐盟的角色可以有、也可以沒有,但至少美國在美洲,美國要有絕對優勢。」張登及指出,這就是為何特朗普不斷提到格陵蘭、加拿大、巴拿馬、中美洲,同時又對巴西非常強硬,並對米萊(Javier Milei)這位「阿根廷特朗普」非常欣慰,畢竟後者一上任就退出金磚集團。
張登及總結,特朗普主義有來自德國的「大空間秩序」思想影子,又是美國的傑克遜金與麥金萊混合體;有交易上的收割、巧取豪奪,又有空間上的擴張與占有,這或許也跟特朗普出身地產商,又是德國移民後代有關,「當然德國思想究竟對特朗普影響幾何,還需要更多探究,但20世紀上半葉的德國確實相當重視勢力範圍,當前的特朗普也是如此。」
張登及表示,特朗普或許也不反對別國據有勢力範圍,例如面對俄烏衝突,特朗普就認為烏克蘭不必加入北約,「這點特朗普大概認為必須尊重普京(Vladimir Putin),他有他的勢力範圍,只要不影響美國,你們歐洲去處理就好,跟我沒有直接關係。」
張登及指出,當前西方援助烏克蘭,基本上是美國賣武器給歐洲國家,歐洲國家買單後再送到烏克蘭去,而不是直接從美國納稅人的錢包劃帳。直接援烏是拜登的做法,也是MAGA派最反對的:美國的納稅人為什麼要替外國打仗?歐洲多年來搭美國便車、吃美國老本。特朗普認為歐洲要防衛自己,現在當然就要付錢,美國還能賺一筆費用。而歐洲付錢後再用這些軍火支持烏克蘭,也等於是幫美國做人情,因為在缺乏美國軍火的情況下,烏克蘭根本無法支撐。
角色未明的「深層政府」
但「特朗普主義」力道雖強,「深層政府」卻依然存在,並或許在一定程度上,牽制了特朗普施政。
對此張登及表示,特朗普雖在第二任期組成了「忠誠者團隊」,但各方想法都不完全一致;不過展望「後特朗普時代」,如果當今的「忠誠者團隊」成員還想繼續發揮影響力,就只能對「特朗普主義」進行不斷的詮釋。
因此當前特朗普提出的勢力範圍觀點,團隊成員看上去也都能接受,「其實勢力範圍是『全球化』的反命題,這是地緣政治概念,但特朗普團隊或許還是有一部人能夠接受」;不過張登及指出,特朗普團隊或許更有人認為,美國應該維持「至上地位」(primacy)。
「因此是否要用『霸權』(hegemony)這個詞,其實讓人困惑。」張登及表示,特朗普並不喜歡自由制度主義者的「霸權」,這意味著要付出「公共財」(public good),因此再以「美國霸權」來描述「特朗普主義」,其實是一種謬誤。
「特朗普要的是美國至上、也就是primacy」,張登及強調,「至上」是美國不出錢、也不維護其他地區的秩序,但要依舊維持優先地位,「別的地方有人道主義悲劇,那是你們的事,你們欠我太多了。」
但「深層政府」中也有不同意見,「相較特朗普,部分人還是認為『至上』就是『霸權』。」張登及表示,這些人認為美國無法只靠勢力範圍維持「至上」,而是必須打倒其他潛在可能形成勢力範圍的挑戰者。而這種論述,其實相對接近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的看法。
張登及指出,某種程度來說,現任美國國務卿魯比奧(Marco Rubio)、前國家安全顧問沃爾茲(Mike Waltz)都在其中,也就是相對接近傳統建制式的現實主義強硬派,認為「至上」卻沒有「霸權」,其實並不足夠,「但他們可能不願表露得太清楚,過去表現得最明顯的,就是博爾頓與蓬佩奧,這派希望能重演『鐵幕』的方式,壓垮其他可能形成勢力範圍的競爭者。」而在這個脈絡下,「至上」就重新等於「霸權」,而且是全球霸權。
「但特朗普並不這麼想,一方面可能出於對個別強人的尊重,一方面則是不想浪費資源」,張登及強調,特朗普認為其他地區存在非民主、非自由的強權,跟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但「深層政府」中的部分成員,政治生命會比特朗普更長。一來這些人在年齡上比特朗普年輕很多,二來這些人擁有專業,目前只是暫時屈從「特朗普主義」與民粹的MAGA網紅,有機會的時候就會夾帶自己的觀點。
張登及指出,特朗普不是雍正皇帝,不會日夜不斷的高強度工作,也不會站在相對客觀的角度處理事務、而是完全靠直覺,「想處理就處理,不想處理就回海湖莊園打球,覺得情況不對就把人開除。」
張登及補充,就像默克爾(Angela Merkel)所說,「對付特朗普不能怕,否則會被壓扁;但也不能激怒他,否則他會發狂。」除非是馬斯克(Elon Musk)這種有底氣的人物,生意會比特朗普任期更久,又是世界首富,甚至有能力自行組黨。
因此「深層政府」中雖仍有追求全球霸權派與戰略優先派(prioritization),卻只能潛伏在「特朗普主義」中。張登及表示,這群人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時就發現,過度表述自身主張會被特朗普任意開革,因此現在相當配合,「就像特朗普說關稅應該怎麼算,這些人寧可照著算錯,也要聽命畫表呈現。」
張登及指出,特朗普應該也是察覺「深層政府」與自己的貌合神離,因此一度委託「局外人」的馬斯克來主導效率部,希望從根鏟除這股勢力,而過程中魯比奧也配合,表示國務院也跟進。「魯比奧有意競爭下一屆總統,其中一個競爭者就是副總統萬斯(JD Vance),但萬斯看似地位很高、底下卻沒有自己的班底和據點,因此魯比奧一定要做出配合特朗普的姿態,盡可能掩蓋自己的戰略派觀點。」
張登及分析,魯比奧曾在受訪時談到未來世界的「多極化」,符合「特朗普主義」的「美國不做霸主」、「多極不可改變」、「做霸主也應付不了多極」等觀點,但魯比奧也同時聲稱,美國要在多極世界中居於首要領先地位,以呼應特朗普主義的核心理念:「美國至上論」。
「有人認為,魯比奧、萬斯或許都在思想上受米爾斯海默影響,因為後者就是主張,美國是單極、但是不做霸主,也就是美國勢力範圍僅限美洲,但其他區域秩序一片混亂,這樣一來美國才能永遠獨大。而美國一旦想做全球霸主,最後就會浪費自身資源。」張登及表示,這是「特朗普主義」可以被理論化的部分。但特朗普本人其實相當抗拒理論,並且傾向在自己的思想基底上,自由地憑直覺判斷下一步,接著下屬就要設法合理化總統的判斷。
張登及總結,「深層政府」雖然存在,卻正藏匿在陰影中、以扭曲的方式忍辱負重,並且期望在「後特朗普」時期,或是以魯比奧為首、或是以萬斯為首,真正實踐自身理想。但過程中還有一大挑戰:特朗普會遭遇各種期中考、期末考,如果特朗普自己都考不過、後面局勢每下愈況,這些潛藏在特朗普身旁的「深層政府」是否能夠接手?又或者乾脆揭竿而起,亮出傳統戰略派的底牌?更何況民主黨現在雖然非常弱,但民意如流水,如果特朗普經濟學不靈,他們未來還是可能反撲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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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