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非常突然》電影海報;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在大銀幕觀看《非常突然》是一件非常驚喜的事。在我原先的記憶,《非常突然》是一部主要強調概念的電影,但是,在大銀幕重看的過程中,我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這部電影應有的魔力。《非常突然》做為 2025「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影展選映電影之一,是另一部銀河映像早期名作。電影由游達志執導,司徒錦源、游乃海、周燕嫻編劇;劉青雲、任達華、許紹雄、黃卓玲、蒙嘉慧主演。如同游達志其他在銀河映像掛名執導的電影,隨著時間過去,主流意見大多肯認電影真正的創意主導是監製杜琪峯與韋家輝。
《非常突然》是一個奇妙案例,在《暗花》(1998)署名疑義發生之後,杜琪峯竟仍讓游達志再「執導」下一部作品,而游達志的名字在 1999 年擔任《再見阿郎》的執行導演之後,才完全離開銀河映像。影評人 Chuck Stephens 曾在對於《非常突然》的評論中,試圖捕捉這個──看似迅速地完成三部傑作的──年輕新銳導演之突然消失,並認為游達志這個名號在香港電影的一閃而逝,一定意義上甚至與《非常突然》予觀眾的感受互相呼應。無論如何,這個讓人難以扭頭不看的怪異現象,終究在銀河映像跨越千禧年之後便宣告終結,如今我們僅以作品的成果來進行觀察。
《非常突然》獲得 1999 年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最佳劇本獎項,如同電影片名,這是一個「非常突然」的故事,亦很難在不透露任何懸念的前提下,敘述這部電影的特別之處;所以,如果你有任何機會可以親身去看這部電影,在往下讀之前,或許可以擱置這篇文章。《非常突然》的故事,從一家街道上的咖啡店展開,老闆娘 Mandy(蒙嘉慧)目睹了兩起兇案同時發生,一起是三個笨賊「大圈仔」打劫金舖,另一起則是四個重裝悍匪入室姦淫婦女,兩組人馬同時出現,傷害週邊警力,而重案組隊長鍾建(任達華)則率隊員李森(劉青雲)等人趕至,同時查緝兩起案件。
《非常突然》的開場是一個橫向街道空間與縱向大樓空間的連結,觀眾透過咖啡店老闆娘 Mandy 的視角目睹兩起兇案,如同許多評論人已經指出的,這個空間的掌握,可以讓人聯想杜琪峯之後作品《大事件》(2004)的預演;悍匪從診所逃脫的一場槍戰,站位也一度讓人想起隔年出現的《鎗火》(1999),奈何並不沉住氣,幾個特寫鏡頭就將空間張力打破。視覺調度之外,電影最要命的氛圍基調是一種衝突觀感:從開場配樂便預告,Mandy 與鍾建、李森兩個男主角之間具有宛如愛情喜劇的三角關係,這個愛情戲的鋪墊,並不如黑色電影那種濃烈偏執的愛,反而是時如職場輕喜劇般不正經,時如《文雀》(2008)帶點中年優雅情懷、故作矜持的鬆弛浪漫。於是,一面是肅殺暴虐的兇案追緝,一面是「愛我還是他」的浪漫喜劇,兩條故事線看起來誰也不讓誰,共同構成《非常突然》的主體。
必須承認,第一次看完《非常突然》的數年之後,我只記得結尾 5 分鐘的故事轉折,若要問我前面 85 分鐘發生甚麼事,則很難一一敘述。但是,在這次大銀幕的重看中,我不再把「前面 85 分鐘」看作讓「結尾 5 分鐘」發生的前提,而是感受到兩者之間確實存在各自的魅力與抗衡氛圍。《非常突然》的喜劇部份輕鬆而成功,當觀眾真的能在一個正確環境裡,一步步沉浸在愛情氛圍時,與之分庭抗禮的尾段轉折才扮演了正確的角色。在故事中段,調皮的阿森一邊觀察 Mandy 與鍾 sir 的約會,一邊在後面對嘴,為眼前的無聲事件「配音」,這個段落讓我想到近期看空音央的《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2024)。是的,他們都是好玩的人,他們不只是過活,他們也自娛自樂。
劉青雲與任達華的出色表演讓《非常突然》增色不少。之於任達華,本片是他初次加入銀河映像的世界,往後數年,他會一連主演多部銀河映像的重要作品,從《PTU》(2003)到《黑社會》(2005),甚至也有如杜琪峯本人形象投射的《文雀》;之於劉青雲,阿森這個角色似乎是隔年《暗戰》(1999)系列的輕快預演,而我們也會注意到,《非常突然》當中許紹雄與黃卓玲的身影都會繼續出現在《暗戰》,陪伴在另一個帶點樂觀精神的警探何尚生身旁。在愛情喜劇部份,《非常突然》一定程度地強調幾個警員之間個別的心意難測,芳心何屬、是愛慕或景仰,模糊的角色心理作為笑料,多層次地拋入情境中,儘管預知前途灰暗,有時又忍不住被逗樂。
行到尾段,《非常突然》的整體性手筆,是在連場的雨景中提供最後一場放晴,「有雨時沒傘,有傘時沒雨」,命運的不可預測性在電影尾段突發降落,一瞬改變觀眾在前階段故事中接收到的所有訊息。從訪談資料可以看出,監製韋家輝主張,整個《非常突然》的起源來自這個簡單的念頭:「記得有天在家,突然有個完整的靈感,觀眾認為不會死的人物,全部都死清光,這個概念一直堅持到結尾,片名都叫《非常突然》」。這個做法的橋接方式,是在第一個類型圓滿落幕之際,回頭提醒觀眾校準對眼前世界的理解,對於一個愛情喜劇而言,角色們輕鬆寫意、浮想聯翩,結尾事件落在意料之外;但對於一個現實兇案而言,結尾事件落在情理之內,沒道理說它是錯的,你只是原先並不覺得事情會這樣進行──正如所有意外。
微妙的細節體現在重演事件進行的校準,許紹雄飾演的「槍神」在第一次對悍匪的圍堵中,透過將手伸出車外開槍,精準地狙殺一名悍匪;但當他第二次故技重施,子彈卻未成功擊中頭部,而是打中旁邊的椅墊。事情若發生第一次,似乎也會發生第二次,《非常突然》透過轉晴的天氣,預告這種慣性思維的不可靠。不管是仰賴類型期待去理解故事的觀眾,或沉浸在樂觀氛圍準備收拾成果的角色,瞬間轉入不可迴避的結局之中。在大銀幕上,《非常突然》最後 5 分鐘的槍戰殘酷且駭人,它讓人打從心底發寒,特別是我們確實認知到,愛情喜劇的常態快樂是真實的,而結尾事件的超出預期也是真實的。當兩者同時發生作用,《非常突然》看來便「不只是虛無」,而存在更積極的訊息。
《非常突然》的最後,駭人的視覺不只是作用在正派角色,反派角色的形象看起來也像是提線木偶,每個人都循著本能要將事情完結,他們各自承受著「不可預期」。這個清晰形象,像是韋家輝──乃至整個銀河映像的常態關注:人們有時看來是主動且快樂的,有時是被動且消沉的,我們會同時記得這兩種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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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突然/Expect The Unexpected,香港,游達志,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