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蘇台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越中覽古》 李白一生遊蹤廣闊,於吳越之地,曾作《蘇台覽古》與《越中覽古》,皆為追懷往昔之作。清人黃叔燦在《唐詩箋注》中指出,此二詩雖同屬懷古,然其體局各異:前者為「由今溯古」,後者乃「弔古傷今」。此一分判,不僅揭示李白覽古抒懷手法之多樣,也啟發我們今日重讀時,可由不同角度觀照其細微差異。 《蘇台覽古》起筆即以眼前之景入詩:「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殘垣斷壁間,春柳新發,菱歌悠揚,繁華的影子依稀可感。然詩人隨即一轉,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收結,將華麗宮闕化為空明月影。此由「今」而追想「古」之筆法,營造出繁華一逝、歲月無情的蒼涼氣象。今人讀之,宛如立於斷基前的考古者,既憐惜文化遺址之殘痕,亦警覺人世榮華終歸虛無。 《越中覽古》則另具隻眼。詩中寫道:「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盡錦衣。」吳越爭戰的勝敗、義士榮歸的光景,化作歷史的弔歌。又如「西子下姑蘇,一舉蕩君心」,美人之姿與國運興衰緊緊相繫,使歷史更添濃烈人情。此處李白不僅追弔往昔,更將古人悲歡折射自身遭遇,遂成「弔古傷今」之筆。此種歷史觀更趨於敘事化、人格化,歷史不再只是荒涼的廢址,而是活於人物命運與情感的投射之中。 二詩之差異,正在於一着重空間的荒蕪,一着重人物的悲歡;一冷峻沉思,一濃烈抒情。前者以「楊柳新」與「西江月」營構今昔對比,後者則以「破吳歸」「下姑蘇」描繪歷史劇變。其體局之分,恰恰映照出理解歷史的兩種方式:或透過遺址廢墟,感受時間斷層與警策;或藉人物敘事,體會情感共鳴與歷史延展。 就今日讀者而言,《蘇台覽古》引人思索文化遺產與城市記憶:昔日繁華如何在斷垣間留下啟示?《越中覽古》則引人省思歷史人物的再現與身分認同:古人之悲歡又如何與我們的時代命運相互呼應?李白二詩所展現的,不僅是詩心的多重可能,更開啟歷史感受的不同維度。 李白以詩為舟,一寫廢墟之思,一寫人物之情。千載之下,讀者仍能於字句間聽見歷史的深沈回聲。或由今溯古,或弔古傷今,皆是人類在時間長河中追尋自我定位的方式。 若以一語總結:一邊是「荒臺」的冷峻,一邊是「西子」的動人;一邊提醒繁華皆空,一邊昭示悲歡不滅。荒臺之景與西子之姿,正好互為鏡像,映照出李白心中歷史的兩種回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