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業搬運,文長慎入/ᐠ。ꞈ。ᐟ\)
托爾斯·曼《魂斷威尼斯》
一個春日的午後,已屆中年的作家古斯塔夫突然深切感受到內心對旅行的渴望,因而決定離開久居的德國,到威尼斯城落腳。在飯店廳室中等待晚餐時,古斯塔夫驚見一名極為俊秀的波蘭少年達秋,因而陷入無法自拔的迷戀。甚至連此時節威尼斯城吹起的有害身體健康的西洛可風,以及經海路船入港城的霍亂疫情,都沒能將古斯塔夫從痴迷中驚醒。最後,他便在眼睜睜看著達秋一家人離去後,死於威尼斯。
文本分析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紀大偉在〈百年痴迷——托爾斯·曼的《魂斷威尼斯》〉一文中說道:「我用『青春崇拜』一詞指稱台灣文學中的一種傾向:
藉著崇拜青春之美,讓某些禮法不容的慾望得以找到呼吸的機會。
儘管這是針對本國文學的現象闡釋,我仍以爲《魂斷威尼斯》裡古斯塔夫對達秋的渴慕,此即最精闢的註解。而在接下來的段落裡,我欲沿生理、心理與社會等渠道,回溯這種癡迷的本源。
對於同性之愛,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曾以某種程度的自戀情節加以詮釋。
《魂斷威尼斯》的主人翁古斯塔夫是早發型的作家,才華在甫公開寫作的階段就受到世人肯定,故對自己除了有根深蒂固難以破除的藝術家道德觀、創作形式標準以外,更為此而自負,或說對自我精神層面有自戀的傾向。古斯塔夫認為藝術是必然崇高,且符合真善美的高道德目標的一種創造,因而全盤否定美對感官的觸發及它能以此種方式膚淺存在的事實。
導演維斯康提所改編的電影版《魂斷威尼斯》中,古斯塔夫對自己的創作觀有以下這段發言:
現實只會使我們迷惑和墮落!有時候我覺得⋯⋯藝術家就是在黑暗中瞄準的獵人:不知道目標是什麼,也不知道能不能射中。但你不能指望生命能照亮目標,讓你描的準一點。創造美與純淨是精神上的行為。
對藝術與美的陳腐舊觀,和近乎信仰的絕對追求,使古斯塔夫在見到達秋而深陷他無瑕的容貌美當中時,既激動莫名,而又對自己矛盾混淆。
生理上,恰逢中年危機的古斯塔夫無法忽視自身的衰老凋零,因而對青春洋溢的達秋合理會有企望和欣羨;心理上,本著對自我精神崇高性的自戀,古斯塔夫深信在一顰一笑間的幾個眼神,希臘神祇一般俊美的達秋即對他也萌生相似的愛。老化帶來的不適應感和抗拒,在多數人的生命經歷中都會出現,而也許作為創作者的身份認同更加劇古斯塔夫對老化的深深恐懼:因為無論何種藝術,都是追逐著創造和新生的力量,尤其是他本人所認同的典範美,更把非主流的關注拒之門外。
這樣的觀點可從古斯塔夫遇見喬裝老人時顯現的厭惡略知一二:當他在船上一群放浪形骸的年輕人間驚見一個頭戴假髮、臉撲白粉的老人時,他在心中自言:
難道他們不知道,難道他們沒發現他是個老人嗎?沒發現他不該和他們一樣穿著時髦的彩色服裝,不該扮演他們的其中一員?他們似乎理所當然且習慣於容忍他在他們當中,視他為同類。
眼見那個修飾過度的老人錯跟年輕人一起廝混而落入了何等處境,著實很令人作嘔。⋯⋯阿申巴赫眉頭緊蹙,看著他,又有了那種昏昏沉沉的感覺,彷彿世界流露出一種扭曲成怪異醜陋的傾向,這個傾向雖然輕微,卻無法阻擋。
一面秉持著強烈的自戀,一面又看見厭棄的衰敗不斷在自己身上發生,古斯塔夫並未因此而趨向妥協、認清,反而任由因此炙熱燃烈的青春迷戀之火持續延燒,反噬了他自己。最後為了能夠為了匹配達秋的朝氣蓬勃的青春風采,古斯塔夫走進美容院,成為他原來所唾棄的那種在外貌上掩飾老態的可笑老人。種種跡象顯明,古斯塔夫在創作瓶頸與肉體衰老雙至的時刻,面臨了一種不安、恐慌,尊嚴與認知衝突讓他的內心漸趨分裂,並且開始憂懼自己未竟的藝術家畢生志業。雖然書中古斯塔夫沒有正面承認他的精神性已有僵化和衰敗的徵兆,但他承認了逃脫的渴望,即後來轉化而成的旅行衝動。
他愕然意識到自己內心一種異樣的開展,一種蠢蠢欲動,一種年輕人對遠方的渴慕,一種如此活潑、如此新鮮、卻是早已戒除而荒廢了的感覺,使得他把雙手放在背後,注視著地面,愣愣地站住不動,好細究此一感受的本質與目的。
旅行,是他第一次隨心所欲,標誌了他感官層次的復甦。然而當他以藝術家對萬物的深深凝視,及悄悄重啟的敏銳感覺看待這世界,忽然體驗到的痴迷顯然是過於巨量的衝擊。加上老化在他心中隱隱點燃的恐懼,使他整副身心都如飛蛾撲火似地,不顧一切回應內在對達秋的莫名渴望。
古斯塔夫對達秋的一見鍾情是膚淺的,完全源自於其外在美與他自以為的自我投射。然而這樣的感受全盤推翻他信奉了幾十年,對美的信條。因此他心中掀起了一陣風暴,或者在心理學上我們會稱之為「認知失調」的過程。悖德的感受使他不安,卻也帶來某種激情。這樣的感受使他享受著威尼斯城籠罩的死亡氛圍,在警方欲蓋彌彰的消毒措施,與當地人顧左右而言他的說法中不斷追逐真相,終於在得知爆發的霍亂疫情時體驗到極致的快感:
外在世界的冒險和他心中的冒險暗暗合流,以於理不容的隱隱希望滋養著他的激情。
在死神的黑色斗篷之下追求激情,正如他以肉體的壞滅滋養著對青春生命的慾望和呼喚,兩者同等地危險。故此,最後才有了「魂斷威尼斯」如是的結局。
或許,古斯塔夫的青春迷戀在某程度上,是源於面對自身衰老的不可抗時內心無所適從。他的尊嚴與學養不允許他承認這樣一種恐慌,因此他將對達秋的愛戀解釋為對美的追求,以此把純粹情慾昇華為精神性的存在。同時,老化厭惡的心態讓自我與他者的老化脫節,透過這樣的解套,古斯塔夫才能夠維持事不關己的自我欺騙。另外,也許藝術創作與書寫對於靈感、生命力的吃重也是使他更無法面對老化的理由,畢竟創作能量之於藝術家,是自尊也是資格。最後,他的「痴迷」帶來悖德的快感,讓他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放縱,也成為了他的最終狀態。
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青春〉
老畫家塗上厚厚的雪花膏,帶著畫具來到盛滿陽光的海灘,望以年輕的面容,畫下他心中渴望再次擁有的青春。然而凝視著十六歲少年模特兒的胴體,他卻無法下筆,心中湧起慾望、嫉妒和怨恨。激烈的痛苦之下,他發狂似地伸手去掐少年的脖頸,少年驚嚇地躍入海游離這片海岸,獨留老畫家一人在他未完成的畫作前死去。
文本分析
〈青春〉一文篇幅短小,但對青春迷戀與老化厭惡的書寫清晰而深刻,和托爾斯·曼的《魂斷威尼斯》有類似的故事結構:講述一個中老年藝術家面臨到的老化焦慮,與其衍生的青春執迷,且有一個俊美少男作為他們的繆思與情感投射的對象。
白先勇曾在香港雜誌〈Play Boy〉的採訪中自言不擅長描繪社會上的「大多數」,而更善寫那些少數族群的樣貌。我認為他的文字比起托馬斯·曼更加直言不諱地觸碰到人性,無論黑暗或光明,也無借太多學術和哲思的援引。
因此在〈青春〉一篇中,老畫家對老化的厭惡與對青春的迷戀都更鮮明、更基於人的原欲。老畫家對少男有一種古斯塔夫身上看不見的恨,一種嫉恨,一種怨懟。因為青春不復返,也因為青春在他心中才是藝術上的至美,老畫家看著年輕男模的目光除了帶有強烈情慾,也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妒忌。正是因此,他才會無論如何都畫不出能夠呈現那種朝氣中瀰漫慵懶的氛圍。他心中的色調全是老化厭惡籠罩的焦慮黯淡,而也許他的心也不相信他的手能夠揮灑那種色彩。關於描述他如何面對自己衰老的那些語句,讀起來都是既狠且痛的,如:
他跳起來,氣喘喘地奔到鏡前,將頭上變白了的頭髮撮住,一根根連皮帶肉拔掉。
他看見少年優美的頸項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微微突出的喉骨靈活地上下顫動著。他舉起雙手,向少年的頸端一把掐去。
老畫家乾斃在岩石上的時候,手裡緊抓著一個曬得枯白的死螃蟹。
作家把老者的自傷和自棄寫得非常剛烈,寫成一種向內的恨意和怒火,並且延燒至理智外,生出義無反顧地同歸於盡的慾望。這在古斯塔夫身上是看不見的。雖然古斯塔夫的學識、地位和閱歷讓他看似自尊極高,但同時,那些對於藝術和美的理論也讓他轉念又轉念,在完全臣服對達秋的失控迷戀之時,找到一個能自圓其說的裂口讓他對自己保持尊嚴。
主要文本與次要文本另一個不同點也衍生於此:古斯塔夫身上能見到一種在道德觀與藝術觀上的拉扯,簡化地說,是精神與肉體的拉扯。因為在遇見達秋以前,他鄙視那種縱慾的人生,並且不相信原始本能與感官逸樂中能誕生真正的藝術。他相信藝術必須帶著使命和對現實人生的思索,是耗費心力的雕琢而非因於偶然。因此當他見到達秋時,他心中的矛盾幾乎如同信仰崩毀,且隨著他的思考不斷衝撞、質變。然而即使如此,初見達秋他想的仍是:
他的一張臉內向而優雅,面色蒼白,被蜂蜜色的捲髮所圍繞,鼻子挺直,嘴型可愛,認真的表情甜美有如神祇,讓人想起希臘最高尚時期的雕塑,具有形式最純粹的完美,散發出一種無與倫比的個人魅力。
可見他的審美是建立在被廣為認同的古典舊觀中,充滿學術氣息。相較之下,〈青春〉中的老畫家看見的美是非常直覺的:
日光從頭頂上直照下來,少年淺褐色的皮膚曬的起了一層微紅的油光,扁細的腰及圓滑的臀部去白得融化了一般。小腹上的青毛又細又柔,曲捲地伏著,向肚臍伸延上去,在陽光之下閃著亮光。
聚焦於少年下半身的描寫讓老畫家的目光焦點和思緒昭然若揭,也足見他心中沒有古斯塔夫式的道德批判,在慾望上坦然且忠於感官。
也許如上所述的異處有某部分原因是因於兩個文本的篇幅差距:寫成長篇小說的《魂斷威尼斯》更能替主人翁建立角色背景,將其行為與心理脈絡化;而文僅數頁的青春則偏向以強烈的畫面去呈現一種超現實的狀態。儘管《魂斷威尼斯》中的古斯塔夫和〈青春〉中的老畫家在展現老化厭惡與青春迷戀的形式上頗有不同,但本質上,青春迷然仍然皆是基於慾望,老化厭惡也同樣來自對於青春渴望的不滿足。
西蒙波娃的老年論述:《論老年》
作為生物體可預見的生命歷程,「老年人」既被理性視為正常的存在,又默默在這個個社會上成為邊緣與少數。
西蒙波娃的《論老年》一書裡,第一部:〈外在性的觀點〉及第二部:〈存在世界之中〉透過由外向內的檢視與由內而外的透視兩種角度,探討老化在個人與社會中所面臨的各種衝突。書中內容所涉議題族繁不及備載,本文引第一部內容說明老化的意義和老年處境的變遷,對第二部的內容則著重於老年人性慾及藝術創作者面臨的老化困境。正如德國詩人里爾克所言:
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死亡,就像果子帶著果核一樣。
生理學裡的老化即是身體機能的衰頹,這個定義提供我們非常中立的視角去解釋何為老年。然而即便我們理解老化是必然會發生的,我們仍然很難在尚未經歷時便同理到老年人在外部世界與內部心態間遭逢的困難。
根據〈民族學的論據〉一章,西蒙波娃將人類文明進程分為三段探討,分別為(一)原始部落、(二)具祭祀、巫醫信仰的部落、(三)開化部落。在部落發展的過程中,人們從一開始只在乎肉體力量,到後來開始看重知識和傳統在智者身上的積累,再到後來發展出敬老的觀念。儘管人類對老年人的態度是往越加善待的方向邁進,我們仍然可以清楚看見大眾對他人的價值判斷建立在其具有多少「生產力」之上。即便這樣的標準有利於社會的運作、管理,若我們全然的信奉之,對己也以工具性地被利用的程度來判斷自我價值,將造成精神性的匱乏和忽視,在老年人身上,即會引發自我認同混淆的恐慌。
談及老年人的性慾時,道德家認為老年人所得到的敬重使他們必須滅絕自身的性慾。由於極少思考到,當被要求想像自己的祖父母輩仍有性或當中的粗暴行為時,大部分人都難以接受。文學中透過「好色的老頭」來諷刺那些表現出性慾的老人,並加強了人們對於性功能與性慾之間必然關聯的刻板印象。
性慾不只限於生殖器官(佛洛依德)。
所謂性衝動在心與身的邊界,性功能的減低並不能等同於喪失性慾。〈老年人的性慾與性活動〉一章中某段:
詰問老年人的性慾,就等同於在問當生殖性至上在性的結構中已經消失時,老年人與他自己,與他人,與世界的關係成了什麼樣子。
我這段話不僅能作為探討老年性慾的註解,亦可作為對同志關係本質的叩問,主次文本皆同時符合了兩個面向。人們對性的嚮往包括感受自己以迷人的身體而存在,並藉慾望感受主體的完整性。故此,「青春永駐」成為「慾望長存」的充要條件,而使人們迷戀、膜拜那種盛放的狀態。
沒有所謂「正常」的性慾,性慾總是「倒錯」的(佛洛依德)。
為了使逐漸鈍化的感知能重新沐浴在年輕時曾經歷的快感之中,老年人可能會透過不同的性癖好來幫助自己建立情色氛圍。這件事本身無錯,然而放置社會對老年人的道德觀和禁慾想像中便變得令大眾無法忍受。儘管人們並不一定承認他們的偏見,但心裡可能還是會認為除去了年輕、活力和誘惑的性行為便只剩下純粹的動物性。我認為這某部分完成了古斯塔夫在追逐達秋時所體驗到的悖德快感,加固了那種神魂顛倒的感覺。
智者與老者疊加的形象雖已深植人心,然而事實告訴我們老化不僅代表肉體的衰殘,同時也帶來精神的遲暮。紀徳在《誠心所願》言:
所有我想我可以說的大概都說盡了,我擔心我會一再復述自己。
倦怠感使年老的藝術家或言各種形式的創作者,都必須更加仰賴靈感之神的眷顧。儘管主次文本中的古斯塔夫和老畫家性格各異,同為創作者的角色設定卻使他們展現出偏激的「青春迷戀」的理由更加充分。他們都將青春少男視為繆思,在藝術或美或哲理中,參雜自身情慾投射,並渴望藉由他們在自己身上挑起的慾望,衝破衰老中僵化的思緒,為逐漸枯竭的創作能量注入活水。
總結
透過西蒙波娃《論老年》中看待老化的觀點,我試圖將《魂斷威尼斯》與〈青春〉中呈現的一些現象當做現實發生的老化問題來探討,包括老年人在性慾表現上所面臨的道德綁架、藝術創作與老化之間的關聯性等。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文學創作裡可能有某些安排反映的並非劇情本身,而有其他不同的象徵意涵。綜觀我的論述,可能會遺漏許多如是的可能性,或有並非作家並非原意的過度闡釋,即為立題與文學意象間的裂縫,也是筆者的不足之處。儘管可能多有疏漏,仍希望能透過經典的文學作品呈現「青春迷戀」與「老化厭惡」之間的關聯性這個命題,並對「年老」有更多同感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