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隱喻設計:霧&保護者&雖遲但(不)到
故事背景設定在虛構的「郊區」「霧津」是作者的巧思之一,塑造出情景人合一的氛圍感。郊區相較於市區更重視人脈人情關係網,對於外來人有排斥心態,自有一套行事潛規則;而霧津的濃霧「就算開遠光燈也沒用,霧將所有東西都吞噬了。奉讀《聖經》『黑暗不曾戰勝光芒』這句話時,霧也毫不留情吞噬了發光的遠光燈」。霧,一方面是物理上的,模糊了道路使人提心吊膽而躊躇,一方面則是掩蓋了罪惡和真實的隱喻,包括隱藏在教會系統、姻親關係、師承脈絡、同校情誼等看不見卻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也是人人互相掩護、說謊,想要的是沒有改變、視而不見、安靜祥和的生活的在地民情。光明與黑暗或許有其博弈,然而霧又是如此龐大又細潤,不分白天黑夜包圍了四周、遮蔽了前路、掩蓋了聲音、吞噬了光源。
自稱「連在霧津海洋上放屁的人都知道,可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姜督察對這片地區的霧氣瞭若指掌,敢於在大霧中開快車,「如果長時間體驗過霧,就會看得見前面。對於那些認為世界一定要透明澄淨的人而言,霧就像障壁。反之,如果接受世界本來就有霧的話,反而會覺得沒霧的日子是意外的禮物。」這是他能在霧中優游自得的生存智慧。
小說中對霧的描寫如此深刻,在電影中「霧津」卻只是片頭片尾出現的一塊路標:在片頭作為男主「進入舞台」的訊號,在片尾則是「再次前往」的暗示。另一個值得討論的則是「保護者」的角色。在很多作品中,「父母/導師」的角色是主角成長的重要關鍵,他具備教導教誨、保護給予、支持鼓勵的功能,也往往是這個角色的失能失職缺席會造就主角的跨越式成長,譬如《哈利波特》中非死不可的鄧不利多。在《熔爐》中(畢竟是真實事件改編,不是成長小說),並沒有這麼一個主心骨般睿智強大的角色存在,每個人都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維護自己的利益追求自己的目標,也在與他人的互動中有權力關係的此消彼漲。譬如對於受害孩童來說,他們或是孤兒,或因親生父母貧病失智而來到學校,本該負起保護照顧責任的校方人士,卻是最大的加害者,且其他校方人員都無法信賴的情況下,孩子們一直是處在孤立無援的處境。此時男女主的出現接替了父母的角色(小說中妍豆的父母是少數勇敢的父母)。小說中,男主與孩子們的第一堂課,他寫下<夜晚的巴黎>並搭配詩句的手語,一根根點燃火柴。這在孩子們心中的震撼該有多麼無與倫比,也是建立起孩子們對他的信任的第一步;而妍豆的信中寫出了琉璃藏在心中的小秘密,希望男主是他的爸爸,也是對於能有父母親人保護者角色的深深期望。電影中,男女主帶著三個孩子走在沙灘上,聊著這樣感覺很像一家人的畫面,更是難得的溫情時刻。

而對男主來說,學姊則是他的指引燈。包括剛到霧津的時候,托學姊找租房,以及喝醉酒錢包被偷的時候,也是找學姊求救;在性侵事件上更是跟隨學姊的行動而動—
「為什麼善良的人被打,被嚴刑拷問,被處罰,然後悲慘地死去?這個世界不就是地獄嗎?到底誰能回答我的疑問?我不記得是母親,是老師,還是和父親有交情的其他牧師,還是他們全都這樣說:只要認真讀書,長大成人就能了解所有的事。我也相信這些話。但是不久前接觸了慈愛學院的事件後,我突然領悟了。長大成人不會了解答案,而是長大之後就忘了問題。現在我真的很想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不這樣的話,我父親的生命,妍豆和妍豆的父親,還有你和我,我們的生命就像乾乾扁扁的年糕一樣毫無意義。我不怕貧窮,也不怕痛苦,對於我的所有批評和傳聞,就讓他們大聲去說。我想知道的,是除了過日子還有什麼?我們的生活,除了吃吃喝喝,存錢買衣服,就沒有了嗎?我想要確認。不然我實在無法活下。」
「我一直在想,我一定要繼續這次的戰鬥。不是為了和他們戰鬥,是為了妍豆、琉璃,還有民秀。為了海洋、天空,還有世美。也是為了剛來到這個世界、安靜沉睡的新生兒。也為了我的父親···如果說我曾覺得自己可憐不幸,那就是我明知不該,卻選擇和現實妥協的時候。」
--可以說男主是依賴著學姊的信念而堅持,仰賴著學姊的結論而依循,是以當學姊伸出徵詢的手時,他雖然堅定地握手,臉上卻不是自信的表情。因為理智上他知道受害者遭遇到多慘多糟的事,知道判決定奪的不只是三個受害學生的正義,更是影響到全國身障同胞的人權問題是否能受到重視;但心態上卻還無法義無反顧下定決心,甚至預想到可能要在家人、未來之間做出取捨的心理準備。
再來談談「雖遲但到的正義」和「遲且未到的男主」。
中國的網路語有一句「雖然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簡稱「雖遲但到」,據說是來自於一句西方諺語「遲到的正義就不算是正義」(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但有著「遲到總比缺席好」的華人民情,在人權概念的推動包括性別平權、勞動權、轉型正義等事件與立法的改進上,也多是帶著「總之有些微進步也是進步」的卑微僥倖心態,所以對於「雖遲但到」抱持著肯定態度,甚至對於最後一刻才出現、突然扭轉局勢的人抱持著仰望英雄的感恩戴德。熔爐中,只有妍豆的案件勝訴了(琉璃因為年紀不符非告訴乃論,民秀則是家屬簽了和解書)。但這算是勝利嗎?加害人得到緩刑甚至不用監禁,幾乎沒有付出犯罪成本;旁觀敷衍推皮球的教育局和社福機構主責官員沒有負起監管失職責任;霧津堅固保守的地下人脈關係網仍是沒有撼動到一分一毫;自發搭帳篷抗議的民眾被當作危害社會穩定的不法分子被暴力驅趕。可以說勝訴是贏了面子卻失了裡子。更多的潛藏的身障人士(尤其是孩童)的人權議題,仍是得不到重視。(現實中,後來誕生熔爐法,規定性侵殘障女性及不滿13歲幼童者,最高可判無期徒刑,並取消追述時效限制)
而男主,做為跟學姊一樣從城市來到霧津的外來人,做為有共同大學經歷的同輩人,在學姊的印象中一直是個酒會活動雖遲但到的學弟。他在霧津沒有根基沒有人脈,也是他能做為校方人士裡應外援的利基。在最需要他出現的抗議群眾被驅離的場合,是學姊第一次懇求他出現。正遭逢網路謾罵和妻子親訪並下了最後通牒的他,留了一封信給熟睡的妻子,表示希望能做為女兒驕傲的父親、不愧於自己的人,「我不是揮舞著旗幟的英雄,我只是不忍看見年幼虛弱的孩子遭人踐踏。」;但那個凌晨,抽著菸,他最終撕毀了那封信,默默地與妻子離開霧津,離開這片大霧瀰漫之地。
正如「遲到且沒有意義」的正義,「到來但堅持不到最後」的男主,最後是帶著怎樣的心境離開霧津的呢?這段經歷對他會帶有怎樣的意義呢?他還有再次踏上霧津這片土地的勇氣嗎?正如民秀奶奶簽了和解書,學姊勸著說「我們要理解她」,男主選擇逃跑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只是不符合讀者對於「主角奮勇殺敵取得勝利」的想像,不符合「壞人惡有惡報」的期待,不符合「故事終有一個happy ending」的預期(但有些故事就是非happy ending才顯得震撼,譬如《巧克力戰爭》)。而電影中,雖然情勢上跟小說一樣,但男主沒逃離,最後一幕則是男主站在地鐵出口看似要再次前往霧津的得體模樣,將事件巨大的無力無奈轉化為主要角色間持續溫情的情誼。
四、結語:熔爐&刻板印象
熔爐外文片名「Silenced」可能是指聽障的受害者有口不能言、出聲沒人聽的「被」靜默,及審判後的那段無聲荒謬的眾生相;韓文「도가니」是指坩埚(能耐高溫的實驗用器皿),此外也有比喻因興奮而群情激動、鼓動沸騰的意思。當事件在媒體曝光後,大霧壟罩的霧津成了善與惡、真實與正義、醜惡與共犯的大熔爐。一方面「富有的人為了不讓人奪走自己的東西,拼命說謊,因此涵蓋了強大的能量,擁有在清澈天空呼喚雷擊和閃電的能力。...為了掩飾自己的傷痕,擁有的越多就越殘忍,他們施加在別人身上的暴力就越不分青紅皂白。在霧津,原則、道德、良心的聲音很久以前就被丟去垃圾桶,回收成為反常、私利和妥協。」,但另一方面也有「正義就像被埋在地底深處柔軟的土,在挖掘之後露臉了。」湧入的支持和關注。而在高溫燃燒之後,器皿當中剩下的是灰燼還是結晶?
小說及電影的最後,引出了得到另外安置的受害孩童的心情抒發:「終於了解我們也是同樣珍貴的人」,至少,有一些孩子被拯救了。對於溺水的人而言,就算是一根枯枝的救援也是活下去的希望;對於在黑暗中孤獨了太久太久的人而言,一根火柴的些微光亮也是溫暖。或許前路仍然漫長,但對於受到拯救的人而言,那份意義是不一樣的吧。
當熔爐揭露了身障孩童的人權問題,是否也會引起類似情境的反思與檢討?然而就如同反派方在法庭上刻意詆毀聽障人士是多重障礙且處在自己的世界,彷若另一個民族,以引導旁聽群眾對「難以理解的非我族類」的排外藐視心態一樣,在種種的社會議題中,也可能會摻入刻意為之的刻板印象或自以為是的前提假設,被有意或無意的簡化、扭曲、轉向。所以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偽,哪個是真弱勢哪個是假弱勢,往往是藏在迷霧當中,不是一時一刻所能明悟。
從以上篇幅的分析,或許能感受到我對於小說大力且高度的評價遠勝於改編電影,但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認識此案件則是透過電影(畢竟有帥氣的孔劉大叔),而大眾的關注也的確對現實產生影響,促成了立法。就這一點而言,注意到新聞報導而深入追查並撰寫小說的作者、欣賞作者的書而力薦翻拍為電影的孔劉大叔、選擇了這個題材並進行改編的影視工作人員、受到電影影響而關注案件和立法進度的民眾,都是讓虛弱的正義得以伸張、讓瞌睡的人權得以彰顯的無名英雄。比起當事人,他們或許身處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範圍內,但願意傾聽、理解、揭露,為弱勢弱小的他人發聲是一件偉大崇高的行為。
如同作者所說「因為生命和現實總是如此慘淡,總是如此崇高,超乎我們的想像。」也許,慘淡與崇高之間,是面對阻礙做出選擇的勇氣,是為信念堅持奮進的韌性,是樂觀、是守護、是包容,是「生命之中有詩」。而詩的解讀總是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