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自我深淵
他們再度回到鏡湖時,雨已經停了。
太陽、阿大與青木站在湖邊,一時無言。之前那場像洪水般席捲一切的記憶風暴彷彿只是夢一場,但腳邊泥濘的痕跡、濕冷的衣角,卻無一不在提醒他們,他們曾真切地沉沒過,也曾在記憶的急流中幾乎喪失自己。
湖面與從前不同了。它不再只是黑色的鏡子,而像某種透明又流動的結晶體,波光粼粼的水面底下,隱約可見碎裂的影像在其中閃爍——木門、櫻花、琴弦斷裂的聲音、母親無聲張口的模樣……像是一道記憶與現實重疊的裂縫,靜靜開在他們眼前。
「你們……也看到了嗎?」青木輕聲說,眼中閃著不確定的光。
「我看到的,是那棵櫻花樹……」太陽喃喃,「我們說好要一起去看櫻花的,還記得嗎?」
阿大點點頭。他突然轉過身背對他們,抹了一下眼角,不知道是水還是別的什麼。「我小時候一直記得,我們答應要春天的時候去賞櫻……但後來家裡出事了,就沒去成。」
「那時候火災之後,我家一無所有。」青木接著說,語氣平靜卻藏著某種遲來的痛楚。「大人們只顧著重建生活,沒有人記得那棵櫻花樹的承諾了。那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只有我還記得。」
「我們都記得。」太陽低聲說。
湖面泛起一圈圈細緻的波紋,像是在呼喚什麼。然後,他們聽見一種輕微的聲音,並不是風,也不是水,而是從湖底深處傳來的,低沉又熟悉的聲音,好像一個孩子,在哭。
他們沒有猶豫太久。幾乎是某種默契作祟,他們一同向湖中踏出一步,又一步,直到水沒過膝蓋、胸口,然後整個人沒入湖中。
湖底不是黑暗的。
那是一條由記憶碎片鋪成的通道,四周漂浮著光點般的畫面,每一幕都像破碎的夢,熟悉又疏離。他們的身體像是靈魂一般輕盈,在水中緩慢前行,擦過一張張不斷閃現又消逝的臉孔與場景。
太陽看見自己抱著一個破爛的布偶,坐在醫院走廊裡發呆。那時母親正在病房裡與父親低聲爭吵,而他什麼也聽不見,只是靜靜地抱著那個早已沒有眼睛的布偶。
阿大看見音樂教室裡,他手裡拿著吉他,老師皺著眉頭說:「你不能亂彈,這裡是正式課堂。」但他仍故意用食指在弦上亂撥,最後被趕出教室。他氣呼呼地摔門,卻在轉角蹲下來,偷偷哭了。
青木看見家中廚房燒焦的鍋子、母親抱著帳單哭泣的模樣。她站在門口,手裡抱著一疊功課本,眼神空洞無波,彷彿已經把情緒收進最深的抽屜。
這些記憶像魚群一樣,在湖底緩緩遊走、重疊,漸漸交織出一個畫面。
湖底深處,一個孩子蜷縮在一道淺坑中。那裡沒有水,只有濕漉漉的土地與碎花牆紙的殘骸。孩子身上披著一件太大的外套,黑色頭髮被雨水黏在額頭上,他抬起頭看他們的時候,眼神裡寫滿了困惑與等待。
「天天……」阿大喃喃開口。
「那個孩子……是天天嗎?」太陽問,聲音像被水沖淡了的風。
「他一直在等我們回來。」阿大的聲音有些顫抖,像終於明白了什麼。
「……如果他沒走出來,那我們也走不出去。」青木看著孩子的臉,眼中泛起水光。
那孩子的眼神在三人之間流轉。他不是陌生人。他有太陽的溫柔、阿大的活潑、青木的冷靜拼湊出來的一面,也像是他們三個最純粹、最脆弱的模樣。天天低聲說話了,那聲音從水底傳出,卻清楚得像在耳邊:
「你們……終於回來了。」
他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浮上海面的,只記得水面破開的那一刻,陽光刺眼,像是多年未見的祝福。
三人癱坐在湖邊,渾身濕透,彼此對望了一眼,沒有人說話。但眼神之中有種奇異的平靜,彷彿穿過了一場冗長的夢,終於抵達心中最深處。
「春天快到了吧?」太陽望向天際。
「也許,該去看看那棵櫻花樹。」青木淡淡說,嘴角彷彿浮起一抹久違的柔軟。
阿大望著仍泛著光芒的湖面,輕聲說:「天天……應該也想看吧。」
他們都沒有否認。他們知道,那不只是過去的承諾,而是一種回到自我的方式。
那棵櫻花樹,從來都不只是風景,而是他們之間尚未說出口的愛、理解與彼此牽連的證據。
當天夜裡,他們圍在湖邊升起篝火。火光搖曳,照亮彼此濕濡卻安穩的面孔。
那孩子的聲音仍偶爾在風中迴響,彷彿在提醒他們:
你們不是碎片,也不孤單。你們曾走散,但從未真正離開過彼此。
他們在湖邊守著餘火,靜靜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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