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最新作品《小暴力》,若搭配看完《拾香紀・焚香紀》、《弟弟》的讀者,相信可以讀出陳慧從香港移居到台灣後,必須不斷面對處理的創傷與不能遺忘的歷史傷痕,等我讀完後有機會再另寫一篇。
先單純以《小暴力》來做討論,其實就有超多細節可以做為討論,實在是龐大到無從開頭:
書名的指涉:小暴力指的是什麼?相較於小的大,指的又是哪種暴力?
若暴力有大小之分,我們不能不想起香港歷經的雨傘革命與反送中運動,國家機器有權行使的暴力,人民無所抵抗與抗衡的,不只是肉體遭受的傷害,還有人身自由遭受的律法管控。大的暴力,能從內到外摧殘一個人的意志,使人恐懼,使人放棄鬥爭的希望。國家往下的社會秩序,有黑白道、官商、產學等利益共犯結構,再往下,則有婚姻制度的父權遺緒,再往下呢?在愛情裡,人人都是恐怖份子,為了愛鋌而走險。
故事中出現的人物,各種複雜,有黑道的白龍家系,白道的小顧,官女婿的洪啟瑞家系,學院的李立中,每一個人物都會透過六度分隔理論而成為新的一章,並呈現施暴與受暴不同的面向。
相較於國家機器的顯性暴力,小暴力則像是茶壺裡的風暴,每一個人的身分與權力,都能夠對其他人造成隱性的殺傷力,婚姻如是,婚姻所連結的代間關係如是;職場如是,職場所連結的官階升遷如是;血緣如是,血緣所無法割捨的情感與鄉愁如是。
與楊德昌《恐怖份子》的宇宙關聯:除了人物刻意取名一樣之外,致敬或衍伸發揮的議題關懷是什麼?
1986年,楊德昌《恐怖份子》上映,裏頭主要的角色有女作家周郁芬、先生李立中、刑警老顧、同事小金、混混大順、混混女友小安,而這些角色被陳慧放置到2020年前後的台灣,重新演繹著不同時代下的雙城暴力。
80年代的台灣,國家機器的暴力是戒嚴(1987年解嚴)、社會裡顯性的暴力是不堪一擊的小混混幫派,隱性的現代性暴力則是新興中產階級、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疏離,電影裡充滿各種強化疏離感的物件,透過攝影、電話等元素有距離的觀察與影響著日常。
四十年後的台灣,沒有了戒嚴,卻仍有著黨國大老把持權力的遺緒,影響著政商界的關係,仍有權貴階級,仍有各種體系下的階層關係。
暴力的因果循環,以暴制暴,楊德昌的眼裡,人人都可能是恐怖份子,壓抑的社會氛圍裡自爆;陳慧的眼裡,人人都可以行使暴力改變命運。
小說書寫與社會反映
楊德昌《恐怖份子》裡的周郁芬,遇到的小說瓶頸,其實是人生瓶頸,她寫〈婚姻實錄〉,驚覺三十多年的生活寫盡了,只剩下夫妻相處能當寫作題材,空白的日子成為創作的枷鎖。周郁芬看見自己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小,而外面的世界變化之大,不過社會的動盪與抗爭,都安靜得像布簾輕輕掛上,在電影裡無聲無影。
現代化之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得很大,夫妻之間止於禮的距離,李立中沒過問周郁芬的過去,周郁芬的想法是:這不是一種信任,而是一種漠不關心。
《小暴力》裡的周郁芬,從香港到台灣,從周麗成為了周郁芬,從單親母成為賢妻,她明著不與李立中抗衡,暗著確立自我規律性,維持一個完好的自我。
在香港用筆名周麗出版《無盡溫柔》,年輕時期默默無名,在台灣則更名為周郁芬,重新改寫出版《小暴力》,並站上台灣文壇成為知名作家。但在周郁芬眼底,溫柔與暴力,其實同為一體雙面:自以為是的體貼,是暴力,自以為是的暴力,卻是為著無盡大愛的溫柔,這種矛盾性,用在小說書名,用在人與生活的對抗,卻莫名的同類相依。
而文學在故事裡的意義,像是自我防禦的武器,可以很白的說,也是文化資本:安安在牆上寫下的情詩,牽引了他與大順的命運,那與世俗眾人相異的特質;周郁芬自費出版的小說,牽引了她與安安的相憐;而儲放著古文化遺產的暮雲舍,成為無血緣卻緊密相連的眾人最後的避難所。文化能夠使人安居其所,有些迂,但還是有些實際,不透過文化資本逃逸這殘酷的資本社會,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消解這些暴力的迫降?
在台灣,寫下空白的香港記憶
陳慧雖將故事背景設定在台灣,時間設定在疫情前後,香港的隱性元素,隱含在血緣、生長環境等背景,讓這部小說充滿濃厚的世代鄉愁感,特別透過周郁芬來表現某些失落與決絕:那些不會過去的,都在醞釀。
但這些醞釀,整部小說裡唯一沒被說清楚的人,卻是周郁芬,她前半生的香港經驗,她與夏平安、與家人的生活,刻意的遺忘成為最大的疑點,而她的醞釀所為何來,她的俠義所為何去,而她對香港的情感,除了曾經住過走過的街道、去過的咖啡館外,彷彿世事全非,清清淡淡的枯竭,這個謎團,我還沒解。
2022年,陳慧取得台灣身分證,2023年《弟弟》得到台灣文學金典獎。
或許是真的要重新開始,用新的身分,在新的故鄉重新開始的隱喻,在這個一切都暫告段落的人生中場,整理身上的武裝,邁向前的暗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