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著讀,《枯枝敗葉》可以視為馬奎斯一切創作母題的原點,馬康多宇宙的原點,或者是馬奎斯生命的原點。
我是讀完,最後才重頭認識馬奎斯的。
馬奎斯有一個上校祖父,小時候與祖父、祖母以及一大群人一起生活在阿拉卡塔卡的一個大宅裡,從小聽聞老人家說的故事,以及父母親的經歷,成為遠在亞洲的讀者如我,所以為的魔幻:關於戰爭、屠殺、死亡,以及神靈、傳說、生養孕育出一代又一代富有想像力的哥倫比亞血脈。因此馬奎斯原本構思的《百年孤寂》書名,原初是以《大宅》為名,其來有自。所有上校的原型都是祖父
祖父是上校,曾經兩次參加哥倫比亞內戰,並且17 歲就成為銀匠。退伍之後,鑄銀成為他最大的樂趣,並且時時告訴馬奎斯關於哥倫比亞的歷史與戰爭,其中最常提起的千日戰爭(1899-1902),由哥倫比亞自由黨及激進派聯手和哥倫比亞保守黨交戰,最後自由派投降,在美國主導下簽署合約。
另一個則是香蕉大屠殺(1928):真實的發生在隔壁(Ciénaga),美國聯合水果公司在當地建立香蕉園,因勞資不公而引發工人罷工之後,約有數百名工人慘遭屠殺並棄屍海上,馬奎斯筆下則是誇飾的寫著三千名。而顛倒是非的美國官員與公司代表,將此罷工事件描述為共產黨的陰謀,哥倫比亞政府被迫保護美資而對此事件禁聲,卻成為哥倫比亞人口耳相傳的歷史。
哥倫比亞內戰與美帝勢力的強勢主導,《百年孤寂》有相當分量的描述,而《枯枝敗葉》則以落葉做比喻哥倫比亞內部的混亂與失衡:
這一堆混亂、吵鬧的落葉,是其他村莊的人渣和廢物:那場似乎已越來越遙遠和不在真實的內戰遺留下來的殘渣。
等我們習慣這一大堆落葉的存在之後,所有的這一切就會消失無蹤。
當時,香蕉公司剛剛將我們榨乾,他們帶走了當初帶來的垃圾,遠離馬康多。而隨著他們離去的,還有那一大堆落葉,和馬康多在一九一五那年最後一絲的繁榮。
落葉比喻動亂不安的哥倫比亞
落葉隨風而起,正如戰爭摧毀了許多人的家園流離失所,正如大批移民工人隨著美國香蕉公司而降落,旋風式征戰,旋風式造鎮,旋風式的捲來大批人潮,湧入、落地,落葉比喻這些遺留下來的人們,橫掃舊有的城鎮與生活,汙濁了單純,混雜出新的聚落。
儘管最終來看,一層又一層的落葉,終會落地生根,但是要到何時,人們才能塵埃落定的安居樂業,安穩生活呢?
在此前,馬奎斯必須見證舊日之死,透過祖父、母親、兒子(馬奎斯)的三代之眼,建構馬康多的歷史敘事。其實是透過三代人之眼的直視死亡,才不會遺忘哥倫比亞的歷史。
故事中的死者,是一個無人知曉的「醫生」,二十五年前,他拿著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的介紹信前來投靠祖父。神秘的隱居在祖父家多年,不問世事卻食色性也的苟活二十五年。他的慵懶與漫無目的地活著,就像壯志未酬的活死之軀,革命已無望,人生也無渴求,只存在著動物的本能,食色性也,與祖父家的印地安女僕私通後雙雙離家,只有祖父知悉一切,從同情到憐憫。
或許同為軍中同袍的情誼濃於血緣,因此祖父甘願供養這位陌生人十多年,而從頭到尾不知其名的他,是否馬奎斯影射了真實的革命先烈,因而才有這段供養的可能:「他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他需要有人了解」。同樣理想而上戰場,因信念失敗而還鄉的退伍軍人,對同一類的人有更深一層的信念相繫,一直想靠近內心的價值信仰,或許是祖父私心的期盼,期盼他所相信的歷史不會被遺忘。
回頭來看,不是馬奎斯寫出了魔幻寫實,而是馬奎斯的一生都在魔幻寫實之中,馬奎斯幻化成筆下的男孩,並放入了家庭成員的真實原型:祖父是打過內戰的退伍上校,父親是神祕的外來者,而還有更多的家族史都能在馬奎斯的故事裡看出端倪;而哥倫比亞經歷過的內戰、美帝殖民遺緒,也都一再重複的透過書寫而再生,席捲而起的歷史落葉飛舞,絢爛華麗想像力爆炸的天才辭藻開始噴發,但馬奎斯想說的卻是一切塵埃落定後的寂寥與毀壞凋零,滿地的歷史遺緒垃圾,滿地的死亡:
我們在這片土地灑滿遠去的死者的回憶,他們的骸骨早在地下二十尋深的地方灰飛煙滅。衣箱從戰爭即將結束就一直擺在那裡;今天下午,當我們從葬禮返家,如果那道風還沒颳起,掃去馬康多、滿是蜥蜴的臥室,和遭到回憶折磨而憂鬱的居民,東西還會一直在那邊。
馬康多就是哥倫比亞的縮影,一直受到政局所擺布的人們,如落葉,無法歸根,而小小的孩童被迫參與了過熟的死亡,過早的政治洗禮,被迫見證這個國家的興衰,而馬奎斯二十多歲寫完《枯枝敗葉》後,用盡一輩子的力氣創作,他想用小說記住的,是這些死去的卻從未消逝的,屬於這塊土地的靈魂。
枯枝敗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