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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婚事,雙方家長都主張節約,因此新人是到地方法院公證結婚的。
晉明與許瀅從家裏出來,心情就跟外頭出大太陽的天氣一樣好,然而許媽媽隔著車窗緊緊握住新娘戴著長統白手套的手,說什麼嫁出去的女兒像潑出去的水等傷感的話,為迎親過程加添一絲哀傷的氣息。許瀅原本心情是很愉快的,這下却也陪著母親一道哭起來,彷彿一輩子不能再見面似的。不過,這不成氣候的悲傷,隨著車輛駛動,立即混著喜氣的風給一股腦吹散了。許瀅穿上細紗軟緞新娘禮服,輕紗掩面,顯得典麗、聖潔。太濃的新娘化妝,使她看起來很不一樣,像戴上面具,然而,那仍稱得上是漂亮的面具。為了維持面具,宜君提著化妝箱,隨時替她補妝。本來她並不愛濃妝,可是怕淡妝不能配合喜氣,只好一任美容師擺佈。
『不管怎麼說,妳是適合濃妝的。』宜君對著鏡中的許瀅;有些陌生的。說:『妳真美。』
經宜君這麼一說,她踮起腳尖在長鏡前輕盈的打了個轉,鏡面飛起一陣亮麗,她彷彿也爲自己陶醉了。宜君傾羨地注視著。
街上亮晃晃的,配合婚姻喜慶的情調。宜君覺得熱,背上有條小蟲蠕動的感覺。她看著身上的白緞長禮服,想,牧雲是看不到,他也許還在高雄。她心裏升起一種猜測,或許牧雲出差是預謀。要不然他現在不就坐在身邊麼?他是在逃避。他分明是在逃避。她如此肯定之後,光線突然黯淡下來,陽光像被壓在車輪下面,失去了活力。
『今天真是結婚的好日子』男儐相子明遞過來口香糖。他是晉明的大弟,身材和晉明一樣高大魁梧。他側著身子,擋住陽光,又陰暗了許多。
『是啊!再好不過了。』宜君漫不經心的隨口應著。
禮車經過處,行人不斷投來新奇的、觀戲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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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法院公證處禮堂,前面有一講台,台上樹著國旗。牆壁上有副對聯:
協力同心謀幸福
齊家治國進大同
兩聯中間是霓虹燈綴成的『囍』字,增添結婚的喜氣。
婚禮進行,有錄音機放送禮樂配合。典禮莊嚴神聖,不若宜君想像中可笑。
新人聆聽著公證人的致詞與祝福。宜君注視著許瀅與晉明的背影,心裏不禁感動起來。
『今天……正式結爲夫妻……兩位新人組成了家庭,是共同的起點……希望你們永結同心,互相信任,互相幫助,創造理想的家庭……』
她偏頭看,牧雲正站在身邊笑著,那笑容予她一種被充分保護的滿足。
『最後,祝福兩位新人婚姻美滿,事業成功。』
四周響起如雷的掌聲。新人行三鞠躬。宜君驚慌的看身邊的人,依然微笑著,笑容却顯得陌生。她一定眼,是子明。她也報以微笑,不過她覺得自己的樣子很怪,像臉上抹了漿糊,迎著風,面皮逐漸繃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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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設在河邊的飯店。站在頂層透亮的玻璃窗前,可以望見像美人的舞袖也像緞帶的河流。
時間訂在六時半,照例客人都得等到七時以後才會陸續到齊。宜君到了飯店,兩眼緊緊守住出入口。電梯門一分開,便湧進一羣賀客,擁擠的圍在收禮處,她的目光就在混亂中尋找牧雲的影子。沒有。兩眼幾番落空,她開始著急了。該不會又臨時有事吧?
客人逐漸多了,嗑瓜子、聊天、拉交情,整個會場鬧哄哄的。宜君的頭有點脹痛。
電梯的門又分開了。有張似曾相識的臉對著她笑。她定住眼,彷彿從照相機的鏡頭裏,望見一個沒有對準光圈的模糊的人像,逐漸地清晰起來。
『葉培林,記得嗎?』
『當然。』
『好嗎?』
『還不錯。』宜君問:『一個人?』
『一個人。』
葉培林眼中漾著錯落難解的光芒,語氣含有淡淡的感傷。在公司,他話少得出名,尤其是跟女同事的對話更幾乎沒有。同事們常笑他說,像他這樣,誰會明白他的情意?他想,所謂相親,在現代可能正是爲他這類的人而保留的吧?急著抱長孫的父母會半哄半威脅,若在年內不找對象結婚,就要替他安排相親了。
然而找對象談何容易?起碼要先認識,交往一段時日,才多少知道是否合適。這說來簡單,對他却萬分艱難,畢竟這路是要兩人一道走的,而他向來是獨行慣了。就像一個人獨自睡慣了,若和人同床,開始遷就對方,一旦不堪失眠,難保不打退堂鼓。
他記得到阿姆坪露營那次,曹宜君和自己是曾有可能的。不過,他似乎總是未開始就結束。露營回來之後,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拿起電話,却發現自己粗心得未問號碼;打算請許瀅幫忙,偏又難爲情。結果,僵持了兩天,自己被討厭的懦弱打敗了,所以打電話只是一個流產的想法而已。他真恨自己不爭氣。後來,在辦公室無意間聽見晉明和許瀅的談話中,將曹宜君與李牧雲兩個姓名連在一塊,心裏像失落了什麼;即使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感覺。
『等人嗎?』
宜君的眼睛流露著等待的焦慮。他想也知道為什麼,不過他還是問了,像要確定某種結論。
她點點頭,往左移了一步,探看他背後的電梯口。他有那麼一點受傷的感覺。
『那邊有同事叫我,我先過去。』他想辦法為傷口包紮。
宜君用微笑的眼睛送他。
『嗨!』
她肩頭被手指輕輕一點,急忙轉身,險些撞到那人懷裏。
『總算來了。』宜君說:『真怕你變卦。』
『妳啊,杞人憂天。』
宜君想奚落他幾句,但牧雲不給她報復的機會,半推半拉著她,搶著說:
『走!看新郎新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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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宴席延遲的關係,出菜速度很快,一盤接著一盤上來,大家頗有招架不住的感覺。
直到新郎新娘站在門口送客,餐廳已杯盤狼藉,處處骨屑殘肴。客人尚未起身,動作迅速的服務生已由四方衝進來,穿梭不止的收拾清理刼後殘局。器皿堆疊所發出的聲音,尖銳刺耳,像是服務生對這片油膩與髒亂的抗議。
飯店外頭,涼而新鮮的空氣在街道流竄著。
宜君和牧雲走出門,葉培林正攔住一輛計程車,一回頭發現他們,便拉開車門,要讓他們上。推來推去,磨得司機不耐煩的鳴起叭叭叭的催促起來,宜君和牧雲只好不客氣上車。
葉培林目送車子離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感到一份惆悵,就像自己被排擠到遊戲之外,只有觀看的份。
橋柱的水銀燈投影到冷冷的、粼粼的淡水河面,閃著浮動不定的亮光,培林被一種淒美的落寞所擁抱,彷彿耳邊響起了一首哀傷動人的老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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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宜君心裏很不平穩,總覺有許多話要向牧雲說個清楚。
晚宴時,她希望和牧雲一道坐。可是他說,球隊那桌全是男士,不論喝酒、談話,女生都不方便。他講得很明白,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坐到商専同學那一桌,遠遠地看著他同別人猜拳喝酒。
牧雲不願公開他們倆的關係?她搖搖頭,不會的,他不會像她所想的那樣。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吃菜吧!
可是才一夾菜,尚未放入嘴裏,她又担心的把目光投向牧雲。她無法停止思想,無法撫平心中的疙瘩。
平時愛吃的脆皮烤鴨變得像蠟,一點味道也沒有。而其他同學,已婚的向大家訴苦,抱怨公婆小姑的不是,未婚的倒也聽得津津有味,一如那是切身相關的問題,還七嘴八舌的發表新得的感想。她這都沒心情聽。別人徵求她的同意與同情時,她下意識的點頭稱是,敷衍過去。
她只希望和牧雲談談,好消除心中的疙瘩。好不容易捱到散席了,牧雲在途中偏偏往椅背一靠,閤上眼,不給她一點說話的機會,這使她不穩的情緒更加高漲,高漲。
『幫我沖杯茶好嗎?』牧雲整個人跌到沙發,扯開領帶。
她默默地為他泡了茶,端到他面前,注視著他生怕給燙著似的小口小口的喝。
『怎麼這樣子看我?』
『覺不覺得許瀅今天好美?』
『美啊!晉明娶了美嬌娘。』他很得意的說:『不過她不會比妳漂亮,晉明也沒有我福氣。』
『你在哄我。』
『我可以發誓。』他站起來,兩腳併攏,煞有介事的舉起右手。
『我信你就是。』她扳下他的手。『可是,我們什麼時候也——』
『不是跟妳說過了,暫時不談這問題。』
牧雲打斷她的話,不願觸及問題的核心,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彷彿給拂去似的。
『媽希望我們儘快結婚。』
『妳少搬出她來壓我,告訴妳,我如果說,不再喜歡妳了,她也沒辦法勉強我。』
『你——』她臉沈下來,變得好蒼白。『你也別以為我會死心塌地的等著你,李牧雲!你別太得意!』
『那拉倒好了,我們互不相干!』他吼起來。把領帶重重地摔到沙發。
這是第一次,他們彼此輕視,因互相輕視而生氣。
『你忘了以前怎樣追求我的?口口聲聲說愛我,哼!原來全是假的。真是瞎了眼才會跟你在一起!』
『我可沒求妳!』
宜君氣得蒼白的臉更白了,渾身的血液像要迸射出來。她狠狠盯緊他,眼裏幾乎冒出火來。也許該回他兩句,但喉嚨彷彿卡住了什麼,吐不出,嚥不下,發不出一絲聲音。她想摑他,才舉起手,已被他有力的手掌抓住,往後一推,便跌進沙發。
『碰!』一聲,瓷質茶杯給碰落,摔到地板,碎了。一地的茶水、碎片和茶葉。
宜君想反擊,剛挺身,却發覺這只是個強烈無能的動作。她只好趴在沙發,嗚咽啜泣起來,彷彿著了夢魘一般。
她等了許久,牧雲並沒有過來安慰她兩句,這使她氣得直捶沙發。她痛苦的覺得,所謂幸福,是脆弱的,短暫的,永遠得不到的。空前的失望與憤怒,有如狂風暴雨,交相襲擊她破碎的心。她有那種浮在水中,想攀點什麼却什麼也攀不著的可怕的感覺。
兩人不再說話了。只有宜君斷續的啜泣,彷彿哭訴著什麼,祈求著什麼,在寂靜的夜裏,像首悲歌,落寞、淒涼地在空間擴散。
牧雲知道自己不知控制,傷了宜君的心。宜君那淒苦的淚眼在燈影中泛動水光,十分教人心軟。可是他爲了一點點可憐的男性的尊嚴,却又不願先開口向她道歉。
婚姻真是不可信任的,他想。
熄了燈,黑暗覆蓋著,冷戰依然持續下去。牧雲翻了身,用一陣陣呵欠,掩飾心中的歉疚與憂慮。(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