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彼時，你不該寫小說。
你應當在生活開始運轉前的空隙－－類似說，你有一份薪水不好的工作，但資歷正壯，順暢度正甜，你可以忙中取閒。類似說，你有一個酷斃了的伴侶，幾個輕靈的好友。他們或傷癒，或大難仍健。所以，沒有理由你不整理好自己的生活，你應當整理，整理履歷，整理房間，整理你的三十歲。你不該寫小說。
但阿葉在你伴侶從遠方回國之前，浮現在你的腦海。
阿葉，住進了精神病院，曾經說過自己讀完一整間圖書館的書。
你不喜歡他，他也未必視你為熟友。這一切卻縈繞著你流轉的年頭。
六。
你甚至忘了是誰在１０年前跟你說，阿葉住在台中的精神病院。
４年前，你也並沒追究這件事。你流轉過鹿港、台北，像你最愛的舞鞋或筆桿那樣，你沾染過小巨蛋和鹿港的一級古蹟，而你工作的地方從草創的工作室、載有便當的外送機車到普普通通的辦公室，不依而足。足乘載著你將近１０年的驛馬星動。那阿葉呢？他在２０２５年還生病嗎？有沒有好工作？
「結婚就是一場你情我願的買賣啊，你覺得呢？」
阿葉總說。你看著他在交往市場上絕對不算優勢的神態－－小眼，佝僂，髮型追隨已故的爭議人物李敖。說話時，噘著嘴。他甚至總穿著紅夾克。就是個熱中於思想的男校高中生，屬於較不討喜的那幾位。
你當然也不討喜。
五。
你對阿葉的印象永永遠遠地停在了高中。
這非常弔詭。因為在大學時期，你立志把一間別人眼中的名校，以報復心態當成觀光景點。所以你沒有實習，你沒有雙主修或獎學金，你沒有經營人脈，只是跟入學營隊認識到快畢業的好友聊哲學，時有見證天明，或為賦新詞的失戀共飲。那種報復心態變成知識場域的漫遊動力，你抓取許多有名而無大用的課程，好比說，一堂結合命理、用藥安全與犯罪的課程。而命理甚至不寫在課綱裡面，只是其中一位共同講師的興趣，卻變成報告。誰知道八字啊？你跟小組成員這樣調侃，那樣拉近並無大用的社交距離。
彼時沒有疫情，只有學運。但誰知道八字？
你知誰知。「我有個朋友，他有在幫人看八字賺錢。」
所以你上大學以後，明明接觸過阿葉。為了一堂容易過關但領域陌生的報告，你與阿葉做了交易。不要錢，要請他吃飯，一個問題一頓飯。剛好那個報告有五個問題，其實比較像某種學習單。
為了請他吃飯還得南下找這個好同鄉。本來你是不回家的，甚至年節都更偏好找打工，而不搭車回家。你總不愛壅擠。
四。
去找阿葉時，他的母親是特別歡迎。
你們還是高中同學時，阿葉生病了。普通感冒，卻遲遲不來整整一週。你知道原因。
老師提出一份作業和一個時間點，要找一個人交給那個一直不來的同學。如果沒有人答應，他會很簡單又很可惜地被當。
沒有人答應。你不知道你忍不了這樣的停滯感，你也不知道他算不算你的朋友。
但你知道你急性子。
「我可以交給他。」
霸凌是一種明確的東西。但更多時候，排擠、構陷、霸凌發生之前，有一種眼神。拉出界線感。界線感，用在自身，在２１世紀進度的２５％成為風尚。你要照顧好自己啊！但那一天，２１世紀只進行到１０％，人們習慣的是同儕。即使瘋狂、在教室搆蹭身體的男校生，也不能容許個體格格不入。男生，當然要有個性，帶點血性，把你的思考藏起來。萬不可言語，你戳出口的必須夠幹，你要hook住你的弟兄。或是隱而不顯的酷兒，你可以用另一種姿態夾進一個褶皺的社群，提早體會許多事情。
然，你不能沒朋友。
阿葉是你的朋友嗎？
搭著公車往不熟悉的大肚區，你思索自己在幹嘛。那個一開學就自薦當班長、無人理會、說自己最喜歡李敖的傢伙，生怕一間人人頭腦好的學校同儕不知道自己有讀書。衛生習慣又不甚好，所以有次他的衛生紙掉到前面同學的座位上。
你不知道阿葉是不是朋友，其實坐他前面的同學才是你朋友。而有整整半年你困惑了，想到朋友，你腦內只迴響那聲如雷的髒話。想到朋友，那聲朋友罵的髒話讓阿葉整整半年沒有獲得互動。
你記錯了。阿葉不是高中同學。
你們有碰巧上同一間高中，但首次相遇其實在國中。髒話如雷、後來還有短暫跟你聯繫的那個朋友，跟你，跟阿葉，都一路同校。
三。
因為記錯了不妨礙你回憶那趟公車，所以車繼續開下去。你幫過他一次，在團體生活沉默時。
你大學時，為了所謂的命理作業，也是搭公車去找阿葉。你自在地過去拜訪，借了本書。
你們好像吃了牛排吧？然後再一起搭公車往他家。車上你們有座位，當長者來時你以為他會傾向讓座，沒料到他說「公車上要有座位，就是堅持、加上不要臉，還有堅持不要臉。」他噘著嘴說。恰如其言。
兩趟之間，他的母親都非常、非常感激你。細膩的阿葉不知道讓其母了解多少自己的人際關係，但你是他對家裡公開的友人。所以他當你是朋友。而你請他吃飯來換取半信半疑的知識。
「哇，你有高行健的《靈山》。」你習慣一種計倆。
那種計倆是：表現出好奇，但不表現出情緒。這樣一來，通常你能接近你好奇的那樣物事，你能持著看。只要不在意能持著多久，通常可以把那樣東西看個夠。阿葉不就是這樣成為你的朋友嗎？
「要還喔！」阿葉說。你把書帶上台北，但直到搬過兩次家，都沒有空看。某一次你忽然想跨出那座城市居住，就把書一起丟進捷運站的回收箱。
二。
說起來阿葉是怎麼發瘋的？不知道。
但你認識過，網友。你知道素未謀面的網友是危險的。
因為你想寫小說，你加入某個社群。其中幾個文氣特別的寫手，好像都有圍繞著某個帳號的留言在打轉。帳號應該是中壯年人，不時會跟好友互動說「來夜市跟著我，帶超過兩百你就回去」那種好像很厲害、話不多的話。透過見面其他的寫手，你推敲出這個帳號曾當過黨國的洗錢手，在高雄以家教維生。向另一位網友借過錢不還，曾被報警。但他的文字完全勾住你當時的眼睛。那時他叫Luka，你們也有互動過，你汲取過許多靈感但浪費在思索，沒有寫成小說。Luka會推薦你讀看不見的城市、洛陽伽藍記，而你真正喜歡的那種書，例如高行健，拿去跟他聊時會被批評。這些細節你都忘卻了。但你搬運那傢伙的文字。
那個帳號通常的發文排版如詩，寫的卻是社會事，像是：
「我媽亢奮失眠
痛苦不堪
我細究原因
原來是排隊去看了北高最紅的耳鼻喉科
吃了三包藥就整晚沒法睡
經過某小兒科名醫指點
已經知道藥下太多太重
媽媽感嘆小兒科醫師其實有很強的
例如王小兒科
我笑了出來
這個勾起我的許多回憶
話說當年
還沒有長庚這個店
市區的開業醫也很少
我們那六合夜市周遭也只有一間診所
叫做王小兒科
王小兒科雖然名為小兒科
但他是無所不醫的
除非要開刀
當時的人是很少選擇開刀的
那個要去高醫
去高醫要有必死的決心
而且還要先賣房賣地
所以一般百姓是很少會去開刀的
只要有王小兒科
就可以醫遍這一區所有傷病
我小時候有一次頭破血流
也是被抱進那裡縫合
十幾歲時在夜市喝醉被仇家偷砍
臉上血噴的像溫泉
我也是摀著臉跑進王小兒科去
王小兒科其實不便宜
但是他都不會跟我收錢
我姑媽的店開在他對面
他都下診了走過馬路跟我姑媽收錢去
王小兒科還有另一個醫生
名叫誇仔
是我們這一帶的窮人救星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他就是所謂的仁醫
剛剛我媽跟我說
我才知道他根本是密醫 囧
這個叫做誇仔的人
他是王小兒科的助手
是北港人
他下班之後就會騎著腳踏車背著黑皮包
以我們家或隔壁擇字館當根據地
在那裡煮針筒
我很好奇
很愛看他煮沸那些玻璃管
然後他騎著車沿街去幫人打針包藥
一次只收紫色的五十元鈔票一張
我最感動的是
他最後會把車停在木造的貧民窟外面
徒步走進去
在那龐大的腐朽迷宮裡面鑽來鑽去
到處醫病
我沒看他跟誰收錢
有時候人家翻出幾元硬幣雙手捧給他
他也沒有收
還有人跪下來給他磕頭
他也趕緊跳開
不敢受人家的禮
天很晚了
他才從貧民窟的另一頭鑽出來
走回腳踏車這裡
我媽說
有一次我弟弟喉嚨痛去王小兒科看病
王醫師趁誇仔不在場
問我弟弟
那個誇仔有去你們那邊給人打針吧
我弟說沒有啊
回家之後弟弟一說起這事
我媽好緊張
生怕我弟會被套出話來
後來知道我弟騙了王醫師
感到很驚訝
因為我弟是方圓一里中著名的老實頭
弟弟微笑著說
那個醫生收三百
誇仔收五十
他怎麼可能放過誇仔
我只是老實
我不會害人
哈哈哈」
一。
「老實不單純的人，和單純不老實的人......。」
阿葉的帳號在你們吃過飯之後發了文。你在台北，讀著厭。那時候，你有自己的煩惱呢！是非常不想被一個他人沾染、並列、比較。你默默解除了社群友誼。
你知道阿葉透過社群，積極地接觸Luka，找他練習八極拳。又不久，你忘了聽誰說的，他住在精神病院。
你只是對著密友和自己調侃：啊，那個Ｌｕｋａ，太複雜了。連我都沒敢跟他見面呢，阿葉會發瘋，可能原因很多，但就是開始跟那個Luka見面之後的事吧。
每次這麼想，或回想自己曾經這麼想的時候，你會回憶起阿葉。
他曾經在沒有人的高中樓梯間，和你並肩。
他曾經在準備移間教室上課時，說「我等你」，但你加快速度走離開他，只因為樓上有你朋友看得到你們倆一起走路。
他在樓梯間跟你並肩那天，說的是他學會了速讀，看完了整個學校兩座圖書館的書。除了漫畫。對了，最近在學八字。命運很簡單，只有八個字。
而你發誓逃離，卻不知道該從什麼逃離。你在考上理想大學的那一天，開始窩進圖書館，翻閱所有的漫畫。
他卻會毫不猶豫的跟你聊關於婚姻的想法，即使知道你不喜歡這個想法。你寧願跟概念的生命體打交道，你跟他的關係是一個有生命的物事，是你自己知情而同意所誕下，被你親手扼殺。
後來，你住在有山的地方。
2025.08.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