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吾髀裏肉生矣！」
意思是：我大腿上的肉又長出來了。因為戰將平時在馬上征戰，雙腿內側常因長期夾馬而瘦削有力；但若久未上馬征戰，大腿肌肉就會鬆軟肥厚。所以劉備感嘆自己無所作為、壯志難伸。
劉備在投靠劉表時，因沒有機會出兵征戰，只能長期滯留荊州。他閒居日久，某日突然感嘆地說。這被記載於《三國志‧蜀志‧先主傳》。直覺上你會認為這段話發生在一切結束後，但劉備這麼說完，整個三國故事才開始。
三國的故事很短暫，它的啟發卻很廣泛。之後沒多久，曹操南征荊州，局勢驟變，劉備才「被迫」離開安逸，開始奔走、三顧茅廬、聯吳抗曹，進入三國鼎立的劇情主軸。諸葛孔明，後世有動漫做了「派對咖孔明」這樣的ＩＰ，他的兵法傳說更是豐富。關羽，在百姓間成神後，又曾被朝廷委託的道人召請，降伏湖妖，後在大殿法相久久不散，被認為向主邀功不敬聖上當朝，神位被貶冥府酆都做鬼王，後來朝代更迭才再度獲封神位，甚至民間有門派認定其為現任的最高神玉皇大帝。至於整個三國故事的遊戲改編、桌遊、炒短線的手遊，更是濫大街。
你是一個專利工程師，你下班後只剩泡麵跟遊戲，偶爾為文。
求學時，你曾在學校社團練習國標舞，甚至幻想過要以舞為職。那時的你們，身體像有無窮的自由，擠壓生活的大量團練把夜晚點亮。但自由太輕，無法養活自己。你毅然捐了舞鞋、賣掉逾一萬塊的摩登舞套裝，把自己交給專利文件、審查意見與客戶的期限。
偶爾，你會寫這樣的詩句，就是三句不離工作。
《夜歸專利工程師的清單》
螢幕熄滅，鍵盤的回音消失，我在沙發上，手裡捏著空泡麵的碗。
光Ｘ的機車外觀，紅字標示的仿冒線條，
在腦中化作夜裡的城市燈火。
TPU 環保鞋底的柔韌，和客製化 7 天出貨的奇蹟，
像舞步，無聲地旋轉在我思緒裡。
森Ｘ藥粧滑菇多醣的提取技術，
嘉Ｘ電子的無線麥克風頻道鎖定，
牛樟芝的心肌抑制專利、T-cell 受體的抗 HBV 設計，
一個個條列如同我曾撰寫的段落，
冰冷卻精準，像是我的舞步換了文字。
台積Ｘ的千件晶片專利，
像遠方的星辰，靜默卻閃亮，
提醒我：我寫下的不只是文件，
而是整個產業的呼吸。
夜風吹進窗，
專利清單在腦中排隊，
我笑著，知道自己曾選擇放下舞鞋，
卻在字裡，仍然跳舞。
你會先寫好詩，再把品牌碼掉，當成一種樂趣。
但你知道真正被碼掉的是你跳舞的腿，你的髀。
六。
你忘不了阿新。他是那種太自由的人，比你輕很多（還記得自由很輕嗎）。
大二，你剛加入半年後，他才加入的國標舞社。前面兩學期，你們起初都有出席社課跟團練，鮮少交談。也許是某種隱晦的敵意嗎？
國標舞是雙人舞。你倆同為男，學ｌｅａｄｉｎｇ。國標舞是一種統稱，內含１０種舞科、科班舞者、公園舞者與業餘舞者的相輕、舞蹈教室的秘辛競合、比賽與表演的血淚、身體界線的嚴肅課題、摸索課題的傷害屈撓、大量衍生創作（可能跟三國故事一樣多）。
已故作家李維菁《人魚記》中記載了一個故事，你跟阿新同時讀的那本書，你們都驚悚地記住了：書中主角看到一段紀錄影像：一男子輕微弱智且長相不好看，自年輕就著迷於國標舞，一人跳著雙人舞，十幾年來不斷練習，一個人練習，不放棄等待著合適的舞伴。有天，一位47歲的女人沈姐寫信給他搭檔跳舞。沈姊懷抱著理解、善意、彼此都是弱勢的共鳴而來，相信著。而男子第一次有了舞伴，卻屢屢在搭檔時頻頻訓斥沈姊，嫌棄她。
你和阿新覺得，好可怕。這種雙人結構原來是容易孳生沙文惡意的，你們看著青春洋溢的舞蹈教室，發誓要做好人。男人，超級容易無端生出優越感，以為自己才是被需要的，有資格挑剔的。
另外是，找舞伴比找老伴還難。
你們後來知道國際上許多厲害的男國標舞者，在退休後放心出了櫃。他們可能來自俄羅斯、美國、日本、義大利、南非，也許更迭舞伴，也許在一次次飛航里程中比賽，先獻身於專業、對舞伴的彼此關照，最後才心滿意足追求私密的愛情。
事實上，你們老師的老師Ｌ就是一例。總之，你跟阿新可算是同期學舞。
所以你知道阿新是一手好牌的天才。
五。（舞）
阿新勉為其難接了社團教學長，你上任另一位教學長。
阿新流轉於社團學長姐拜入的三間舞蹈教室之間，前期以「敢練」成為特色。他當時的缺點其實很多，節拍不穩、不懂安撫舞伴、有時動作自顧自的、核心有待加強。但他就是敢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拿出來，不管是大同區、大安區還是新店區那間，在學長姐下場後的練習時間，他就是敢上去在老師面前練基本功。
一起以社團名義接了幾次表演後，他的實力就追上你。這意思是，國標舞十科中，以慢華爾滋Slow Waltz為首有5科俗稱「摩登舞」，以倫巴步Rumba為首5科俗稱「拉丁舞」。你起初悉心練習拉丁，後來轉向摩登，直到具備教學長的實力。而他就是雜修，甚至十種都願意碰。
阿新換過的舞伴也不特別多次，但後期因為其他社員都因課業繁忙早早下線，常流連練舞場的阿新比較高窕，又敢找學長姐練習。你和阿彩則是乖乖搭配了兩年，也無事，就是很努力。
阿新又接到商演了，其實是學姊舞伴帶頭接的案。他們排練時非常容易吵架，有人說是因為倆人剛從單純的舞伴變侶伴。幾個月後就變成周知的八卦了。你剛經歷分手，更加投入與阿彩的練習。你們也都在指導學弟妹了。
阿新是那種比例很好的人，至於節拍，有時不知道是聽不穩還是故意的，在表演時做出一些有亮點的即興表現。
你們一起接過臨演案，是桂綸鎂跟楊祐寧主演的《腿》。
「探戈真的好難喔，Promenade Turn如果轉過來兩個人核心收不夠緊、撞到隔壁隊，就直接變octopus Turn，四條腿變八條腿打結......」你們在臨演休息時間有說有笑。
也是在那次臨演案，你看到喜歡的偶像（相對於你們從晚上九點到凌晨五點，桂綸鎂只匆匆待一下）你也看到其他舞蹈教室的排外氛圍、血氣方剛。有學姊戲稱說，有些舞者從小就練，課業都荒廢了，某種程度上是用舞技跟戰績在逞凶鬥狠，舞技跟戰績是他們的全部，算是一種江湖子弟。
你跟阿新都更加珍惜自己是在溫柔的環境開始理解一種舞蹈。
但那次之後，阿新好像開始變了。他有次在練習探戈，雙手卻插在口袋裡。看起來沒有不敬，比較像是在享受一點什麼。好比說，你們都即將畢業，甚至你開始找實習了，這樣跳舞還能多久呢？又有什麼機會，能放掉條條框框把手插在口袋、單人跳一支雙人舞呢？
那次之後，阿新過往的缺點也一一重現，節拍不穩、不懂安撫舞伴、有時動作自顧自的、核心有待加強。但他就是敢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拿出來。只要被舞伴訓斥，就又認真練基本步一陣子。
而你也記得幾個觀念：國際比賽場合，當舞曲一下，厲害的選手不會拿出太花俏的舞步，甚至有些選手跳的就是基本步，還是能得名。他們的情感表現當然還是列入評分標準，就是能在基本框架中充分發揮身體的表情。
另外，看影片觀摩很重要。當音樂關掉還能看得出是10科中哪一科的專屬節拍，那樣的動作，才是好的動作。
然後，你開始工作了。
四。
阿新和舞伴開了一間小小的舞蹈教室。至此，學校社團這個小池塘，竟然有整整４間舞蹈教室與其有關。
聽說他倆胼手胝足，租下一處廢棄的空間，鋪地板、叫水電、裝空調、購置落地鏡。學姊似乎是經營主腦，阿新負責出力，還負責簡單的木工，造了隔板門。你觀望2年，也正式任職科技公司的企業專利工程師，主要幫公司申請、管理專利。至於跳舞，你偶爾回社團去。
竟然沒倒。阿新是真的在跳舞。你想。
有時你開始去他們的教室練舞，後來設備齊了，他們會收取少許場地費。阿新還是一樣，隨便時很隨便，認真時很認真。就是聽說只教國標舞不容易賺錢，學姊學了空中瑜珈，阿新也額外帶健身指導。相比你的身影，他們在發光。
但你也不自卑，就是很喜歡而已。喜歡看見認識的人和你一起使用同一個練習場、跳著有標準（基本上還是國際標準）的舞步，聽著同樣的３／３拍或４／４拍，或環繞大場的華爾滋飛旋，或如求偶禽鳥般放射恰恰舞的熱力，或在進行曲中打開探戈的男女張力，或鎖眉綣繾表現倫巴舞的纏繞。
你也發現這些年來，阿新會的也就跟你一樣專注練習基本四科，往後還有六種舞蹈，偶爾練。而國際證照，更是要等國際師資剛好有空出現在大教室那一年，還得做足準備、熟悉男女十種的全舞步，甚至有筆試讀本。
你準備專利師考試，感覺不適合做兩種考試的難度類比。取得舞蹈的國際師資，甚至就只是練著舞、有穩定的舞伴關係，好像都是可遇不可求。
三。
你的大腿肉，鬆鬆垮垮。
聽聞阿新拆夥了。他離開了所謂的舞蹈教室，沒有人找得到他。學姊有天打給你，哭得、氣得震動著你的神經。因為你曾經是阿新的友人，他竟然對學姊失聯了。他對曾經那麼投入的舞蹈失聯了。
你也嘗試聯絡阿新，當時沒有成功。
他就這麼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學姊後來還是把那間舞蹈教室撐起來。
你還會跳舞嗎？那天晚上你問自己的大腿。
你們當年拍臨演的電影，正好就叫做《腿》，聽說劇情關於男主角的腿斷了。
二。
你於是在深夜學會了寫詩。
你寫得不好，就像起初你練舞，練得不好。但你習慣穩健，阿彩到現在還是社團的教學，你不時會去看看她跟新舞伴的景況，就是很單純的好同學。
你有時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多數時間，日子就是有那些該做的事情，太陽升起你就知道。時有加班，忙碌下你偶爾不知道為何過生活，為何不去撒開腿，延展你的手臂，把核心延伸為整個動作，你還回憶得起來，舞動時的那種身體感受。
上班族加班，體感時間一下就過去，一天就被吃掉了。
以前在舞台上，你的３分鐘表演，有時會延伸出３個月的練習體感。你會跟舞伴身心相繫，過了好久、好久，轉折好多次，才發現不過是３分鐘。
台上一分鐘，台下。
但是，你是上班族。作為業餘舞者，曾經進過小巨蛋、比過幾場賽事，也接過表演案。你是上班族，又如何呢？不如何。生活的淬鍊也許就是這樣，你不知道有什麼意義，但舞蹈教會你動作不能停。
在場上，如果失誤落拍，裁判看的不是你的停頓，他們盯著你怎麼發揮過來，用後續的動作補救你的身體語句。
一。
阿新有時會聯絡你了。原來那個人，也不再跳舞了。學姊似乎不可能原諒他，但你與他並無交惡。
成年人的友情不就是這樣嗎？我願意把時間留給你，就看頻率掌握得如何。你忙，我等。你對得上，你對不上。無關緊要的輕鬆，有事相求的別有一番張力，友情的深深淺淺。誰沒犯過錯，沒人有資格求取別人原諒，沒人有資格沉湎於自責。
你其實挺滿意的，關於一切的發展，你學生時期的社團，關於你舞動過的那雙大腿。
公司有健身房的福利，你開始規劃一週去個兩次，讓大腿不至於那麼鬆垮。
給一點淬鍊，你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