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兩碗熱乎乎的龍眼粥依序捧上供桌,先右後左,又慢吞吞地捻了兩炷香,也不插入香爐,就這麼與無形的東西僵持起來。
有多少年了?她睜著茫然又疲倦的雙眼,魚尾紋布滿她的眼梢。
思緒輕飄飄的,一度想飄回到那一天,卻被連綿的霧雨纏住,一纏就是好幾十年。自從她的男人在她懷裡永遠地閉上眼睛,世界仍在運轉,而她的生活停擺了好長一段時日,終究得強迫運轉開來。只是她的心,從那刻起便落了發條。
「龍眼粥好了,請吃吧。」像是怕打擾到誰似的,她輕輕地呢喃道。
一縷煙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的視線。
一
剩她一個人後,她去宮廟裡請了一尊土地公,接來這個空洞洞的家。
人都說伯公掌管土地,離得近些,便能在地下多照看點她的丈夫;人還說伯公會保護好一個家,哪怕她老了行將就木,祖先的屋子也不至於沒人管顧。
處理完一連串的儀式,伯公也安在供桌右側,暫時無事可做的她便像戳破的氣球咻──地洩了氣,渾身無力。就算找事情做了,內心深處的苦仍擱在那動也不動,酸澀得很。
她斜靠在竹籐椅上,麻木地將視線轉向左側,祖先牌位前立著熟悉的照片。他還那麼年輕,她也還那麼年輕,結婚四年一直都是別人口中的賢伉儷。又怎麼偏偏是他?偏偏是肺癆?
他們雖是經由媒妁之言給定的親,但她早些年便已偷偷在心裡埋下關於他的種子。
依稀記得那年她十二歲,跟阿弟抓了許多蝸牛要拿去鎮上賣,途中巷子彎彎繞繞,阿弟也給繞不見了,她著急得不得了,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孤苦無依。是他向孤立無援的她伸出手,牽著她一個一個地詢問,最後總算在鬥蟋蟀的小攤找回了阿弟。
當時她尚不知他的名。
只記得為了安撫哭泣的她,他買的那碗龍眼粥甜得很,隨著這些年的時光,沉澱進她的五臟六腑裡,滲進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所以當阿弟偷偷帶著她去瞧她未來的丈夫──而那個人正是她記憶裡熟悉的面孔,她沒有一絲猶疑便歡喜地應下了。
丈夫知道她是當年受他幫助的小女孩麼?大抵是不記得的吧。
她小他四歲,他便老仗著自己年紀大喚她「囡囡」,她往往面紅耳赤,覺得他是在跟她調情;她的男人有些要強,在她面前只會表現出穩重的一面,讓她非常有安全感,但偶爾也會有些失落。
只不過結婚以來他們都相當恩愛,沒起過什麼爭執,哪怕四年來一直沒能要上孩子,亦絲毫不影響彼此的情感。
這樣美好的日子難道不應延續下去麼?是上天──看不慣他們太恩愛了麼?才會在一個狂風冽冽的冬夜裡,硬生生地用冰冷的錐子鑿傷他們。
二
春天的時候,他靠在竹籐椅上看書,她拿著布擦拭桌椅,即便窗外風聲大作,小屋裡仍充滿溫馨的氣息。她有些閒不下來,轉過身剛想問丈夫要不要做點吃的墊墊胃,便聽見他低沉的咳嗽聲。
她嚇了一跳,以為他在季節變化間著了涼。
「我去給你煮點薑湯吧──好麼?」她詢問。
他一時止不住,咳個不停,她忙上前去拍著他的背。好半晌,他才緩過來,手輕輕地搭上她手臂。
「用不著擔心,前陣子就開始咳了,也沒怎麼變嚴重。」丈夫的聲音仍帶著些咳後的沙啞。但他往日帶來的安心感沒讓她去懷疑事情的真實性,見丈夫沒什麼大礙,便也不再多提。
「你的手挺燙的──」頓了頓,她有些困惑的問。
「這陣子老這樣,冷的時候倒也暖和不少。」他笑著說,她卻隱隱從他的臉上看出倦態。
隨著時間流逝,春去冬來,丈夫身子越來越糟,她再怎麼遲鈍也知道他的情況不太好。跟著他去鎮上看大夫,半路上丈夫落後了她幾步,她正要回過頭去,他卻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怎麼──怎麼吐血了!」她慌張得不能自已,手足無措的抓著丈夫染著血的手。怎麼會吐血呢?不是只是身體不適麼?難道、難道患了什麼絕症──
他反倒比她鎮定許多。也許那刻起他心中便有數了吧。
唯有她尚不明白。
醫館給診斷出了肺癆。儘管開了藥帖讓他們去抓藥,她還是不踏實的很,像踩在雲端似的頭重腳輕。
她不願去看他的臉,為了讓她安心,丈夫定然會強擠出笑容──那是她所不樂見的,她不要他連病了也得在她面前強顏歡笑。
他們一路沉默的回家,寒風颯颯作響,她緊緊牽著他的手,他開始咳嗽,她就停下來等他。
穿過十字路口,繞過城隍廟,在大榕樹生長的街口拐彎,不久便走至家門。到屋裡後,丈夫掙脫她的手燃起蠟燭,火光將他們的樣貌模糊地映照在牆上,她猝然感到喘不過氣,像是給那火苗奪去氧氣般的悶痛。
她的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囡囡。」他喚她,輕聲安撫道:「沒什麼好擔憂的,雖然瞧著血有些嚇人呢──總歸只是嚇。」
「我明天就給你抓藥去。」她第一次起了跟他對抗的心,她知道這個事態只能由她來判斷了,他說的,可都是些安慰她的謊話呢。
她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他,瞧見他緊緊抿著嘴,待察覺她的視線後即揚起嘴角,神情放鬆:「好吧,都依妳──喝完藥後,得給我煮碗龍眼粥。」
她鬆了口氣,連忙答應下來。
三
藥煎了也喝了,丈夫卻越來越衰弱,甚至已離不開床,沒辦法工作。少了經濟來源,她僅能把藥回泡三四次來給他喝。
終於有日他累了,也不願再喝了。
「囡囡,對不住,咱家裡沒有幾兩錢能買藥了,咳──」說到一半丈夫還是咳,明明她煮了那麼多回藥,卻像白費功夫似的,她不甘心極了,可從不甘心又生出更大的哀戚。
「那我去廟裡給你求符水吧,喝一喝說不準就有效了。」止不住的滾燙淚水從她眼裡紛紛墜落,她將他的手放在她的臉龐上,臉色慘白的露出難看的笑容:「你不要怕,不會有事的,媽祖婆會保佑咱們的。我去給你求符,藥不管用就不喝了,你不要說對不住……」
他劇烈的咳了起來。她不再說話了,徬徨無助地想著誰來幫幫他們呢──
「囡囡,給我煮碗龍眼粥吧。」丈夫這麼說著。
她知道他定是痛不欲生了,才重複地向她提出要求。
即便如此,他仍一臉雲淡風輕,絕不將狼狽的一面呈顯在她面前。男人的自尊心,她明白,但她多想他能不顧一切地依靠她。
她是如此的卑微而無力。
她沒來得及去求符。
那天本來要去的,但丈夫像是預知到什麼似的不讓她出門,只吩咐她這回要煨一缽龍眼粥,他想兩個人好久沒有一起吃東西了。
把龍眼粥放涼一些,她盛了兩碗端到床邊小桌放下。
「龍眼粥好了,吃吧!」
他試圖坐起身,她上前扶他,讓他的頭枕在她的臂膀內。將小桌拉近,她一手摟著丈夫,一手將羹匙舀滿遞至他嘴邊餵食。
此刻她已明白了什麼,眼淚不知不覺地滴進了匙裡。
粥還消不到一半呢,他忽地仰起臉凝視著她說:「囡囡,此生是我對不住妳了。咱們來世──咳,再結為夫妻──」
他朝她笑了笑,合上眼睛。
此後再也沒有人吃她煮的龍眼粥了。
四
她顫巍巍地打開門,一個陌生中年男子在外頭張望著。慢吞吞的走向前,她剛想詢問對方來意,男子臉色卻倏地一變,在她還未走至他身前便直直闖進院裡。她略為一怔,緩緩跟了進去。
是竊賊嗎?頗有些不著調的聯想,她內心裡十分平靜。自丈夫走後已四十一個年頭,她老早退休了,整日待在屋裡,窩在竹籐椅裡看書。每逢陰曆十五日再煨一缽龍眼粥,一碗供給土地公,一碗放涼了給他。
男子快步走進大廳裡,她看見他直挺挺地僵在供桌前,視線停留在她丈夫的照片上。
「你……是誰呀?」她有些發喘,嗓音有氣無力的。
他明知她跟在後頭,卻露出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聽著男子彆腳的藉口和解釋,她佯裝信了,雖弄不明白,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擰著她的思緒,使她不覺得男子可疑,反倒詭異的親切。
她有些想笑。她少說比這人多吃二十年米呢!也沒東西可以失去了,確實沒什麼好怕的。
男人同她談了些無趣的話題,她不覺得不耐煩,就站在他身側聽他說話。她有些分神的想著,如果當年他們有孩子,這些年來該體會到的是否會如現在這般無奈卻溫暖呢?
她說完了龍眼粥和丈夫的故事,就要這麼陷入參雜著回憶的流沙裡頭,卻被猛力拉回現實──
「為什麼供奉土地公呢?」男子低低問道。
她還沉浸在思念裡,慢了半拍,才斷斷續續地說:「伯公顧家,在另一個世界裡,我還能再見到他,他會來接我的──先生,我每個月都給伯公和他供粥呢,他愛吃甜,伯公也喜歡吃甜啊!我每回煮粥都特意多加兩勺糖,怎麼會傳遞不到呢,這是不可能的!他一定會來接我的,先生,伯公會守護家。」
陌生男子慌亂的踉蹌著離去,目送這個奇怪的過客遠去,她的心底空落落的,大抵是好不容易有人和她說話了,卻轉瞬間離開……談的還是那麼美好的過往,她幾乎要溺了進去,可還是有什麼阻礙她,霧濛濛地,死死纏著她。
那便繼續生活吧,她想。說來死後總會相遇,來世再相許,只要有著他的承諾,她便不怕了。
五
今天是他逝世四十四年的第一個陰曆十五日,她怎麼就差點給忘了!
前幾日延續著的散漫和胸悶突然一下子緩了過來,渾身都是力氣。可不是麼,今個兒是這麼重要的日子,她得去煨一缽龍眼粥才行。
她迅速而流暢的執起備料放入缽中煨煮,糯米、桂圓肉、水……恍惚間自己好像回到了丈夫還在的時候,伴隨著輕輕的咳──她焦急的在廚房裡團團轉,盼著粥能煮得快一些。不用看也知道,他一定微哂著瞧她慌亂的模樣。
她忍不住懷念的露出甜蜜的笑。
用勺子攪拌不讓粥黏著底部,蓋上蓋子燜一小會兒,她站在火爐邊,看著桂圓載浮載沉,腦海渾沌了一瞬,又清醒過來。
哎呀,她忘了多加兩勺糖,怎麼可以忘了呢!她匆忙往一旁走去想拿起糖罐,視線隨之一晃,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她像是預知到什麼似的,盯著空氣裡虛無的一點,緩慢地露出笑容。
「我是太疲倦了……」
她永遠地閉上雙眼。
—完—
00
〈煨一缽龍眼粥〉──改編自柏楊〈龍眼粥〉
在寫完上篇改編後,立刻馬不停蹄地投入下一篇。當時半分頭緒也無,有點想改寫〈輾玉觀音〉,唯恐時間不允許文長。正當此時,當週台灣小說與社會便講到了柏楊的〈龍眼粥〉,是我一讀即刻喜歡的故事。讀後的遺憾和懸念是:為什麼錯過了來世相逢?前世的愛情會是什麼模樣?
以這樣的疑問為基礎,雜以「社會」:我在〈煨〉裡,加入了台灣民俗信仰,賦予原文裡丈夫轉世後能夠不斷作夢一個奇幻卻「合理」的說詞。我必須說替此篇打上「完」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學期我可能寫不出比它還要更好的改編文本了。也以此篇參加了文學院的經典改寫比賽,雖然名落孫山,卻是十分寶貴的經驗。很感謝給了這個機會的中文系、文學院,和認真創作的我自己。
寫於2019年0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