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踏出門了。
他只能縮在房裡靠在窗邊發抖,從搬來這裡開始,他總嫌窗外那間媽祖廟裡三不五時祭典活動清早就把他吵起來,有時候酬神戲演到半夜還不停下來。他總恨不得衝出去咒罵,但現在他只覺得充滿了感激,他在心裡祈禱著要是能過這一關,他每天早晚都會去上香。
電視的插頭早就被他拔了,因為他只要開了電視日夜都看見同一個女生的臉……他記得的,那是小狐狸的臉。
他也拔了電話線,甚至網路線,他連電腦也不敢開了。
只有手機他不敢關機,他怕naomi找不到他。
他不敢出門,但每天從早到晚都有人來敲門,開始的時候,他還會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朝窺孔看去。
像是想讓他看完整似的,離門口幾步遠,一個女生站得直挺挺的,低著頭長髮披散在肩上,只穿了一隻鞋,雪白的腳踝滿是傷痕,白色洋裝扯裂開一大片,白嫩的大腿上鮮血淋漓的肉嵌著森森白骨。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伸手掩著嘴連叫都不敢,連滾帶爬地衝回窗邊,貼著朝向廟宇的那一面牆,邊哭邊發抖。
但手機每天響個不停,他設成靜音還是每天響,不管是誰打電話給他,電話裡都會傳來她的聲音,他不接所有朋友親人電話,也不接沒有顯示的電話,直到他看見有來電顯示卻是他不認得的號碼,他猜想會不會是naomi,拿起手機的時候甚至克制不住地顫抖。
知道naomi出意外,他簡直崩潰,只剩下他了,所有的人都出事了,只剩下他了……
他又聽見了她的聲音,尖銳而淒厲。
『你逃不過的……你逃不過的……你們都要償我的命!』
手機裡的雜音混和成她的尖叫聲,他幾乎要跟著尖叫,直到那些雜音突然間靜止。
他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據說是明苓學長的那個男生告訴他,要他不用擔心,只要等他們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安心了下來。
掛掉手機他呆愣了好一會兒,才靠著牆雙手緊抱著曲起的腿。
他能等,他想著自己能撐下去的。
他不記得自己又等了多久,屋裡的存糧已經快耗盡了,一包泡麵分三天吃,他不知道自己還能餓上幾天,又或者還能撐幾天不崩潰。
他只是縮在牆角等著希望。
碰碰碰地連續好幾聲,他摀起耳朵緊縮在角落裡,敲門聲停止後手機又響了起來,他微側過頭去看了下顯示,老媽兩個字在螢幕上閃爍,他怔了怔不敢接電話,手機靜止下來之後,敲門聲又開始了,伴著他最熟悉嗓音。
「阿堯啊,阿堯你在不在啊?在的話開門啊。」
是母親的聲音,他心臟狂跳起來,又想見到母親又怕是陷阱。
「怎麼打電話都不接,你同學打電話來家裡說你整星期都沒去學校,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快給我開門啊。」
聽見母親在門外不停叫喚,他忍不住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去,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地湊向窺孔去看。
那果然是母親的臉,微胖的身軀,用了十幾年也不肯換掉的陳舊皮包,他卻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她』還在那裡,整個貼在他母親身後,伸長手臂掛在母親肩上,臉就貼在母親的頰邊,就像跟媽媽撒嬌的小女兒,『她』的長髮散落在母親身上,母親好像覺得肩有點累,伸手按按『她』頭靠著的那邊肩上,又敲著門大喊。
「阿堯快開門啊,你一定在家對不對?媽媽很擔心你啊。」
母親敲門的力道震動著他貼在門邊顫抖著的身體,母親的聲音讓他流淚不止,他聽見母親焦急的嗓音慢慢變得平板。
「阿堯,阿堯啊,開門啊……開門……開門……開門……開門……」
像是機械似的反覆不停播放,母親擔憂的眼神變得渙散,只有敲門的力道越來越大,他看見『她』的手環著母親的頸,越來越緊……
他退開門後一步,抬起手臂用力把臉上的淚擦掉,他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握緊拳用力克制心裡的恐懼。
他家裡開著一間小小的雜貨店,他從小就看著母親工作的背影長大,看著母親彎著腰把一箱箱沉重的罐頭、貨物搬進店裡,看著母親被那一間小小的店壓彎了背脊,壓垮了健康,他還來不及孝順她。老家就在車程不到兩小時的苑里,他甚至幾個月都沒回家看過她,而現在母親卻要因為自己愚蠢的行為受到危險,他怎麼能繼續躲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她』帶走母親。
他深吸了口氣,用盡力氣握住雙手克制住了恐懼,他打開了門。
母親目光渙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握緊了雙手想叫自己不要害怕,但他仍然覺得渾身發涼。
「……妳……妳到底想怎麼樣?」
『她』從母親肩上緩緩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而他只覺得自己又開始全身顫抖起來。
他記得小狐狸有雙漂亮的大眼睛,大大的眼珠黑溜溜的,那不是戴角膜放大片就可以偽裝的漂亮眼眸,活靈活現的美。
但現那雙眼睛毫無生氣,就像死魚眼一樣,凝固著死白的顏色,原本那樣靈活的美麗已經絲毫不剩。
他避開眼光不敢去看『她』,而母親突然伸出手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屏住呼吸不敢動也不敢說話,母親的手是那麼溫熱,有些粗糙的感覺是在門口兼賣手工水餃的關係,堅持手桿皮十幾年下來,手都粗了。
他握緊母親的手,眼淚忍不住滑下來,顫抖著聲音喚著,「……媽……」
母親渙散的目光在一瞬間似乎聚焦了一下,卻馬上又散開了去。
母親握緊他的手轉身就走,他被母親拉著,不敢掙開手也不敢抗拒,只跟著母親一路走出他住宿的公寓,他流著淚看著母親的背影,他不記得多少次母親這樣拉著他在路上走,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嫌丟臉不願意讓母親牽著他走。
他知道要是自己出了意外,就像阿莊那樣,母親會有多麼難過傷心,而他知道如果母親因為他出事了,他就算是死也補不回來,而母親還有妹妹在。
差他一歲的妹妹雖然個性強了點,但懂得跟母親撒嬌又很聽話,從來就是母親的心肝寶貝,他要是不在了,至少還有妹妹在。
他鼓起勇氣,顫抖的聲音開口,「小狐狸……」
『她』沒有理會他,他想著他記得小狐狸的名字,大家在自我介紹的時候都說過的,在更早的板聚上他們就見過。
他深吸了口氣,重新開口,「佳璇……聽我說好嗎……」
『她』動了一下,在他母親的背上慢慢地回頭看著他。
他不敢看『她』的臉,卻又覺得不面對她不行,母親拉著他的手,離廟宇越來越遠,直直走往前面那條大十字路口,而他懷疑母親會等紅綠燈,又或者那裡有座大天橋,不管是naomi還是阿莊、ula都是從高處掉下來的,就像小狐狸一樣……
這是復仇,他知道。
「妳聽我說,我知道我錯了,我當時應該救妳的,我不應該害怕,不管銀狼怎麼說,就算妳掉下去我也得報警把妳帶回來的,是我的錯,我不會怪妳想殺我……」他吞嚥了一下,覺得全身流滿了冷汗,而馬路越來越近,「我知道錯了,不過我媽是無辜的……是妳的話,妳也不會希望任何人傷害妳媽對不對?」
小狐狸抬起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他覺得恐懼襲滿了全身,但是他不能退縮,「我記得妳說過去年還陪妳媽去日本玩,妳們倆泡溫泉大血拚玩得多開心妳記得嗎?妳也有媽,妳要怪就怪我,別害我媽……放過我媽好嗎?我求求妳……求求妳,就……就想想妳媽好嗎?」
小狐狸似乎是在思考,或是她其實已經沒辦法思考了,他只知道他一定得讓她離開他媽身上。
「妳聽著,妳放過我媽,妳要把我怎麼樣都可以,我絕不會有怨言,不然……不然我要是死了,我變鬼也會去找妳媽!妳怎麼對我媽的我就怎麼對她!妳聽到沒有!」他被拖著走向馬路邊,又急又怕,擔心和忿怒慢慢昇了上來,他知道威脅一個鬼是很沒有理智的事,但是他不能害死他媽。
「聽著,一人做事一人當,妳要殺就殺我,別扯我媽下水,而且……而且妳也不是我們害死的,妳自己掉下去的妳記得嗎?我們開始的時候也試著救妳的……沒救到妳就算我把命賠給妳了,別害我媽,求求妳別害我媽。」
他哭了起來,忿怒的氣焰才漲起來又消了下去,他害怕,真的非常害怕,已經不是怕自己會死,而是怕他媽媽受到傷害。
突然間他媽媽停下了腳步,就在馬路邊,他心跳得又重又響,眼淚停不下來,他從來就覺得哭是很丟臉的事,但現在他卻克制不住地想哭。
『她』似乎也覺得奇怪,回頭更抱緊了他的母親,而她卻怎麼也不肯再走。
「媽……」他試著叫了聲,他母親似乎掙扎了下,想放鬆握著兒子的手,卻放不掉,「媽……媽!」
他又哭了起來,看著母親痛苦地掙扎著,他覺得難受到不行,「妳過我媽吧,求求妳就放過我媽吧,她什麼壞事都沒有做過,我爸我奶奶都對她不好,她一句怨言也沒說過,一個人工作養我跟妹妹到大,再辛苦再累她也沒有拿我們出氣過,她很善良很溫柔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媽,我求求妳放過她,要我怎麼樣都可以,妳放過她吧……」
他放聲哭了起來,不顧他就站在大馬路上,他看著她媽媽微弱地掙扎著想脫離『她』的控制,他難過的不得了。
突然間『她』放開了緊環著他母親的手,撲到他身上來,他嚇得幾乎停止呼吸,他看著母親鬆開他的手,一下子昏倒在地上,他擔心母親是不是摔傷了,但『她』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勒得他幾乎無法出聲,他感覺到自己的腳無意識地開始往前走。
媽……媽……媽你怎麼樣了……有沒有摔疼……
他無聲地吶喊著,掙扎著想回頭看,抗拒著往前走的步伐,但他仍然一步步地朝馬路邊的天橋走近。
媽……對不起,對不起……
一步步緩慢艱難的步伐似乎讓『她』意識到這樣是無法拖他上樓的,於是轉了方向,緩慢往馬路前進。
他聽見身後有人喊著要不要緊?喊著叫救護車,他只希望母親能安全,他顫抖著走向馬路,看著車流滑過自己面前。
他乾脆閉上眼睛,任『她』把自己拖向前去,只能在心裡祈禱著母親的平安。
他聽見車聲轟地在耳邊響起,車陣掃過來的風刮過他耳邊,他咬著牙在心裡想著。媽,對不起……我來世再孝順妳……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整個人向後拉,力道大到他整個人摔在地上,因為緊急剎車造成輪胎在地上撕滑的嗄吱聲刺耳到他想摀起耳朵,但他卻覺得身上一下子輕鬆了起來。
他睜開眼睛,淚眼模糊地看見一輛貨車停在面前,司機大叔暴怒地衝下車來幾乎想揍他。
「幹你X的!你是不要命了!紅燈你不會看啊!你不要命也不要害別人!幸好我後面沒車,要是造成連環車禍怎麼辦!你老師沒教你看紅燈嗎?!」
司機大叔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而他只是愣愣地坐在地上,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沒事?小狐狸到哪裡去了?
他看見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男生,伸出左手按在司機大叔肩上。
「大叔別生氣,我同學眼睛不太好,你也沒撞到人,車也沒事,不如就算了吧。」
司機本來氣炸了的,被這個年輕人一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氣消了下來,其實人沒事車也沒事,回去收收驚就好,貨還要快點送到比較重要。
「也是啦,叫你同學下次過馬路看一下啦,要是被撞到了,他爸媽多難過啊,過馬路要看紅綠燈,小學老師都會教吧,你看我緊急剎車手都要搞脫臼了,撞上去還得了,下次小心一點。」司機大叔又碎碎唸了幾句,指指肩上被安全帶勒出條紅腫的痕跡,才轉身上車。
他愣愣地看著那個年輕人走到他身邊,蹲下來看他,「沒事了,起來吧。」
「我媽……」他還顧不及爬起身連忙回頭去看,他媽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他焦急地想爬起來,卻覺得腳幾乎都軟了,「我媽呢?我媽到哪裡去了?」
「救護車載走了,不用急,沒事的。」
那個年輕人把左手按在他肩上,像剛剛對司機大叔那樣,他愣愣地看著那個人,慢慢覺得心裡不那麼焦急擔憂,覺得安定了下來。「是嗎,她沒事了嗎?」
「嗯,沒事了,起來吧。」
那個人扶著他的手臂,把他拉起來,他站在路口有點劫後餘生的感覺,伸手擦掉臉上的眼淚和汗水,他有些茫然地看著那個年輕人。「你是?」
「我叫梁彥,是柳明苓的同學。」梁彥自我介紹了一下,伸手指指他身後,「那是柳明苓的學長高亦傑,打電話給你的那個。」
他回頭一看幾乎嚇掉魂,『她』就站在高亦傑身邊。
「就是怕嚇到你才叫他站在後面的,沒事的,她沒辦法傷害你了。」梁彥拍拍他的肩。
他驚魂未定,但是仔細一看,『她』低著頭動也不動地乖乖站在高亦傑身邊,看起來茫然而恐懼,『她』在害怕。
他意識到『她』真的無法再傷害自己,整個放鬆了下來,馬上覺得累到不行,很想馬上躺下來,但是他擔心母親,「我想去看我媽。」
「你媽沒事的,我保證她沒兩個小時就活蹦亂跳了,你先救你自己的命吧。」梁彥盯著他,語氣嚴厲。「柳明苓什麼都不記得,你得好好交待你們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他側頭望著『她』,而『她』抬起頭來緩緩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充滿了怨氣、忿怒或許還有哀傷,但現在更多的是恐懼,他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知道『她』很怕柳明苓那個學長。
「我們……沒有對她做什麼,那是個意外……」他停頓了會兒,苦笑了起來,「但問題也在我們什麼都沒有做……」
他望著『她』,不再恐懼的現在,他充滿了歉疚與難過。
他走到『她』面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會哭,他流下眼淚,真心誠意地開口。
「對不起,佳璇對不起,我不該什麼都沒做,我不該把妳留在那裡,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哭了起來,為了對她的歉疚,為了自己的罪惡感,為了自己丟下她。
梁彥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換個地方說吧。」
梁彥跟高亦傑使個眼色,拉著他離開。
高亦傑跟在後面,語氣溫和地笑著,「怎麼樣?要不要原諒他?」
她茫然地跟著高亦傑,她不知道要不要原諒他,能不能原諒他,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傷害他,她只記得滿心的怨跟冤,記得被遺留下來的恐懼和寂寞。
她抬頭望著高亦傑,迷惘的神情顯露在臉上。
高亦傑笑著摸摸她的頭,從口袋裡掏出了那條銀鍊繫在她頸上,「沒關係,我知道不是妳的錯,我會幫妳的,我們可以重來一次,這一次所有的人都會救妳的。」
她似懂非懂地低下頭,聽到所有人都會救她的時候,她展開了笑容,伸手撫著頸上那條她一直想要的銀鍊,覺得無比欣喜,冰冷的心裡第一次出現了希望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