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街的故事》是已故作家李渝的經典作品,已絕版多年,二手書也難覓。我曾兩次從圖書館借閱才讀完。沒想到上個月(8月6日)參加溫州街18巷聚落建築群會勘,返家後搜尋「溫州街」,竟跳出本書再版訊息,當天還正巧是發行日,令人驚喜!難道李渝老師也在天上看顧著這條街?
聯合文學出版社於9月6日在溫州街25號「臺靜農人文會館」舉辦導讀分享會,邀請知名作家楊佳嫻主講、台大教授梅家玲與台大中文系主任、詩人唐捐擔任引言嘉賓。


圖片來源:聯合文學FB
【梅家玲:溫潤文字,潛藏熱情】
梅家玲教授在引言中說明,2005年她曾應教育部編列青少年文學讀本,選中《溫州街的故事》中描寫青少年成長的篇章〈朵雲〉。近年,臺灣文學館捷克翻譯作品推廣計畫中,〈朵雲〉再度被選為多國翻譯的重要作品,是這本書最精華的代表。
與李渝交情深厚的梅教授回憶,李渝在擔任台大課座講師時,備課認真、講解細緻而深刻,非常受到學生歡迎。她的作品潛藏豐沛的情感,卻總以溫潤清澈的文字表現,令人深深著迷。
而李渝非常欣賞沈從文,沈曾說:「你們能夠欣賞我的故事中的新清,卻忽略了背後的熱情。」梅教授認為,李渝的理念在某些層面上與沈從文相似。
【父親的身影,土地的啟蒙】
她特別談到《溫州街的故事》裡的兩篇附錄,一篇談郎靜山,另一篇談臺靜農,而其中有一個貫穿篇章的重要角色,是李渝的父親。李渝透過對上一代的觀察,以及自己所處世代的描寫,闡述溫州街的故事,也是本書非常核心的主題脈絡。
李渝筆下的溫州街,是個複雜的空間,它匯聚了戰後來台者的情緒,背負戰爭創傷,也承載離散的悲慟,甚至包含面對白色恐怖的無奈。但同時,它也孕育了下一代的新生。
在〈郎靜山先生‧父親‧和文化財〉一文中寫道:「胸前掛著相機,做地理教授的父親,帶學生四處去田野考查。早期台灣的一些山川林木就一樣地常留在這樣的方框裡。」
「旅行回來,略事休息以後,走進窄暗的書房,瑩白色的日光檯燈底下,父親就拿起筆,用他特別工整的線條,畫出台灣各地的形狀。」
「帶領年輕子弟前去認識自己的土地,我後來才明白,在樹立對臺灣鄉土的關愛上,安徽籍的父親竟屬於光復後拓始者的第一輩。」
雖然李渝的父親是外省人,但他對引領下一代認識台灣,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李渝在〈臺靜農先生‧父親‧和溫州街〉一文的最後,也表達了對溫州街的深厚情感:
「臺先生的房子一拆除,溫州街大約也不留多少舊日時光。每想到這長我養我的地方,心情自然都比較複雜。少年時把它看作是失意官僚、過氣文人、打敗了的將軍、半調子新女性的窩居地,痛恨著,一心想離開它。許多年以後才了解到,這些失敗了的生命卻以它們巨大的身影照耀著,導引著我往前走在生活的路上。」
溫州街不見得是一個勝利者的居所,也沒有太多光譜榮耀,它背負了歷史的沉重與時代創傷,但同時也開啟了新生的契機。梅教授認為,李渝小說從《金絲猿的故事》到《溫州街的故事》,正是在這樣的脈絡中展現現代主義創作美學,也呈現出創作形式如何蘊藏時代歷史與人物的點滴滄桑。
【唐捐:李渝的「三遠」美學】
台大中文系主任、詩人唐捐則以「三遠」來形容李渝文字的獨特美感。他說,傳統繪畫講究「深遠、高遠、平遠」:深遠是深度,蘊含歷史文化意義,值得反覆探究;高遠是氣魄,如同靜美山水所呈現的境界;平遠則是開闊的視野。李渝的小說不僅有故事性,更能開展到「境界」層次,這是詩學的追求。
唐捐指出,李渝的語言「讓人彷彿受過一場詩的教育」,她筆下的淡境,淡中藏美,如同電影畫面般耐人尋味。這也解釋了她的作品為何歷經數十年仍然動人。此次再版,更提醒人們重新凝視溫州街及其周邊環境所蘊含的靜美意境。
【故居承載的精神】
唐捐也提到,臺靜農故居雖不算嚴格意義上的「故居」,卻與臺靜農有著密切淵源。去年台大中文系重新經營此空間,就是希望再度點亮溫州街的文化廊道,延續前輩們的精神。他強調,這裡不只是建築保存,更要成為說故事的場所,把李渝一代、乃至她父親那一代的生命經歷傳遞給年輕世代,讓他們得以閱讀文化、閱讀城市,感受這片土地豐富的人文底蘊。
唐捐指出,臺靜農故居在當年修復時,凝聚了校方、文化界與企業界的支持,細節中處處可見用心——從屋內陳列的菸斗、筆墨,到保存下來的生活痕跡,都是具體的文化見證。他強調,臺先生以寬和待人、提攜後進著稱,這棟屋子所承載的,也正是他期盼後輩發光發亮的精神。
今天,我們走進修復後的臺靜農故居,在陽光灑落的午後重新閱讀《溫州街的故事》,恰逢戰後八十年,更顯意義。

【楊佳嫻:文學青年的永恆之街】
主談者楊佳嫻老師分享了自己與李渝老師的互動經驗,並提到李渝老師特別喜愛畫家余承堯,而這次再版的兩本書封面,皆選用了余承堯的作品。
「溫州街是一條怎樣的街?」她認為,它是文學青年的永恆之街。這或許帶有一些台北視角,但不可否認,溫州街在臺灣文學作品中出現頻率極高。從林文月、臺靜農、駱以軍,到楊佳嫻本人,以及台大新生代小說家陳柏言,都曾以此為題材書寫,因此可以說,溫州街幾乎已形成一條獨特的文學系譜。
但溫州街的「中心」究竟在哪裡?楊教授笑稱,是「唐山書店」。因為它的昏暗與破舊,正好符合文學青年的形象。雖然今日的溫州街大多房屋已改建為現代公寓,但在當年,這裡其實是一條充滿日式建築的街區。
佳嫻老師認為,「文學作品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保存文化記憶,它能作為文化記憶的載體。」因此,即使我們今日走在外觀並不特別迷人的溫州街上,仍能透過閱讀與想像,看見它在不同層次上的面貌。她形容:「它像是一個時間的岩層,累積在一個不斷變化的空間裡面。這是溫州街及其作品帶給我們的重要資產。」

【與李渝的交往與傳承】
佳嫻老師說,她直到九十年代後期才真正體會到溫州街的魅力。最初與溫州街的相遇,是從唐山書店開始。買完書後,再到挪威森林咖啡館,一邊喝咖啡、一邊閱讀,就這樣度過了許多幸福時光。
她談到與李渝老師的相識過程、透過書信往來所建立的友好情誼;也分享了李渝作品對她的深刻影響,以及在任教時研究李渝作品的經驗。李渝老師對學生的作品總是細心閱讀,但很少多作評論。當年她曾指導湯舒雯完成論文《由無岸而鄉岸──談李渝溫州街日式住宅空間書寫》,拿給李渝老師看時,老師只是淡淡地回應:「這是很好的切入角度。」
【李渝的文學脈絡】
佳嫻老師談到自己最喜愛的〈朵雲〉與〈菩提樹〉。她回憶,曾想將〈朵雲〉選入青少年課外讀本,但因當時已被其他單位先選用而作罷。她笑說,這篇作品似乎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她進一步指出:「我特別喜歡把李渝的〈朵雲〉與郭松棻的《雪盲》放在一起閱讀,因為兩部作品都引用了魯迅小說,在其中成為重要的潛在文本。」在她看來,李渝的小說已經形成跨世代的脈絡,而這條脈絡將持續延伸,讓作品一代代傳承下去。
【純美世界的力量】
接著,佳嫻老師分享了我最喜歡的〈煙花〉這篇作品。
故事描寫十三歲的女孩阿蓮,喜歡上她的鋼琴老師,並把他視為人生中的支柱,奮發學習。雖然後來阿蓮發現自己並沒有音樂天分,轉而學習圖書館學並在公立圖書館工作,但她始終會想起當年的老師。阿蓮旅居美國多年,不敢回台灣;即使回來,也始終沒有勇氣去敲老師家的門。直到有一天,在古亭市場挑揀葡萄時,她意外見到老師——此時的他已白髮蒼蒼、身形佝僂而落魄。
文中寫到少女阿蓮,為了去見崇拜的老師「沿著水源路高高的土堤向前走。土堤四周漂流著清涼的早晨的空氣。……小跑步下堤防傾斜的一段,穿過悠閒的羅斯福路。還沒開市的古亭市場已為假日打扮漂亮。沿著小學的外牆....拐進雲和街....拐去泰順街.....等她到達溫州街,太陽已完全昇起」
佳嫻老師說,她很難想像車水馬龍的羅斯福路,當年竟可以用悠閒來形容。她甚至用 Google 地圖模擬這段路程,發現全長約 2.2 公里,步行需時 31 分鐘。對一位國中少女來說,為了去見心中最崇拜、英俊的老師而走這麼遠的路,足見其中的喜悅與憧憬。
對阿蓮而言,音樂老師帶給她的是一個純美的世界,橫越在貧窮生活之上,像一道光引領著她,使她不至於因生活的不如意而陷入苦惱。這也正是李渝小說的一大特色:在現實生活充滿限制的情況下,仍能描繪出一種力量,讓人的心靈保持高度,而不被庸俗拖下。
就像阿蓮在圖書館工作結束後,會放起唱片,聽著那首〈給愛麗絲〉。這曲子並不特別,但這是當年她的音樂老師教她、她卻始終練不好的曲子。每當樂聲響起,她的心與記憶便會補足老舊唱片的粗糙不完美,把她帶往更高的境界。從音樂中找到生存的勇氣後,她便能無懼地回到喧囂的人間。
李渝在作品中常常提醒我們,生命裡必須找到那個更高、更發光的存在。唯有如此,人才不會跌落生活的地獄。

少女阿蓮前往鋼琴老師家的模擬路線圖。當時師大路仍稱水源路

【大時代的悲歌、本土的自覺】
接著談到附錄〈臺靜農.父親.和溫州街〉,臺老師告訴他關於教授們遷居台灣的過程,以及初到陌生的溫州街日式宿舍居住時發生的故事,例如:「日本職員們要遷出回國時,有人事先暗自通知我們這邊學校的人,於是就把行李都捆紮好了漏夜睡守在房舍外」「二二八時溫州街能聽見市區的槍聲」「林先生的被捕和槍斃」......這些表面看似平靜的對話與敘述,但敘事中卻暗藏風聲鶴唳的現實,一如沈重文小說般,底下潛藏著大時代的壓迫與悲歌。
佳嫻老師認為:「(附錄)這兩篇文章對我影響很大。作為有台灣認同的文化人,它會豐富我們的台灣認同,而非窄化。認同台灣不應只侷限於某些身分或特定人。而是要以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待」
因此,當李渝寫到父親,一位外省籍的地理學者,他竟是第一個帶領學生認識台灣山川的人,他清楚明白在這裡念書,就要認識這裡的土地。
佳嫻老師說,這兩篇文章讓她深刻感受到「今天談的台灣意識,究竟如何形成的?它並非狹隘,而是透過不同線索、不同身分背景的人努力累積起來的。」
【《金絲猿的故事》與理想主義的堅持】
最後談到《金絲猿的故事》,李渝的小說不僅描寫真實的戰爭,也常以戰爭作為隱喻,描寫內心拉扯之戰、情感糾葛之戰,甚至連麻將桌上的方城之戰,也在她筆下展現。有人會聯想到描寫《色戒》的張愛玲。但李渝並不喜歡張愛玲,她認為其小說人物總是走下坡,生命非常黑暗。但李渝小說不同處在於,即使黑暗,但人物不會一直墜落下去,精神上總有昂揚之處將生命提振起來。
李渝的小說有許多值得研究的角度,例如空間場景的描寫,她擅於在不同時空與場景之間自由穿梭轉換,對場景描述生動鮮明。她尤其喜愛描寫植物,透過細膩筆觸,讓讀者在各種場景中往返、過渡、穿梭、切換,體驗不同記憶與現實的交錯的層次,享受閱讀的愉悅。
佳嫻老師也整理出李渝小說的關鍵詞:江/河/水/岸、庭園/鄉園、故事/記憶、鶴/鷺鷥等等。他認為,李渝描繪的景物與對理想主義的重視相關。作品中人物往往只是自然地來往對話,卻不刻意說教,保持敘事的清透與力量。當代不少文化人因理想主義而犧牲,溫州街上的外省知識分子,如李茂生,便是其中之一。這些悲劇雖令人惋惜,但在李渝筆下,仍能感受到對理想追求的肯定。
佳嫻老師更引用鯨向海〈滅頂的瞬間〉來呼應李渝的精神理念:
「絕望的窗邊,引入光線和鮮花
照亮了死亡的想法
一個又一個優美飽滿的早晨
我為自己敲碎那些不吭聲的蛋
在絕望的窗邊,她把光線和鮮花都留給了我們」
【光與美的力量】
李渝在丈夫郭松棻生病的時候,其實也有過憂鬱的情況。但即使如此,我們仍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一股強烈的愛。此外,他在小說裡始終不放棄要留給我們的,就是光與美。
李渝的小說或許受到她藝術背景的影響,特別注重「光」。光能造成怎樣的風景、凸顯怎樣的人情變化,就像在溫州街的日本宿舍裡,它彷彿是一個舞台的觀察者,看著光從不同方向灑下,照亮故事的發生。既然有光,就必然有陰影,而陰影裡也埋藏著某些心事。因此,光在他的小說裡是極為重要的元素。
李渝同時也留下了許多「美」。楊教授說,我們今天談論文學作品時,似乎很避談「美」,但其實美是一種巨大的力量,能提升人的精神到更高的境界,而那樣的境界,在凡俗人世中往往難以得到。


圖片來源:聯合文學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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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李渝文學作品《溫州街的故事》附錄二〈臺靜農先生.父親.和溫州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