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牆壁的掛鐘,五時過廿分,分針快追趕上時針了。
同事們已經在收拾文具準備離開了,宜君却仍陷在猶豫的泥淖當中,無法脫身。該不該赴約呢?這個問題打昨夜就一直困擾着她。
她面臨兩道門,不知道應開啟哪一道門才好?如果牧雲不來電話,如果昨天培林給她充分拒絕的理由,現在豈會如此煩惱?她嘆着氣,看鐘。廿二分。怎麼辦?
昨天被這問題糾纏着,她突然迫切的需要有個人給她建議,腦中立即閃現一個名字,許瀅!
『李牧雲?他騙妳一次還不夠嗎?葉培林哪一點不好?』許瀅直截了當的否決了李牧雲。
『我沒說培林不好。可是牧雲他已經改變了。』
她忽然發覺,自己正極力為牧雲辯護。然而他是否像嘴裏講的那麼好呢?她心中沒有嘴上那麼有把握了。她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吃驚。難道說,還在愛他?
『幸福與否,完全在於妳,能說的我都說盡了,只希望妳再仔細想想。』
想,醒想,睡也想,失眠陪她一整夜。奇怪的是,她一旦站到培林那邊,常常又會情不自禁的替牧雲說話。這對培林是不公平的,可是此種現象却彷彿在說明或指示,她應該怎麽去做。
鐘,五時廿七分。分針幾幾乎乎和時針重叠在一起了。部分同事打招呼道別了。宜君拿起電話筒,希望培林還沒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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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天空飄浮着連綿的灰雲,像一羣簇擁的綿羊,正緩緩西移,夕陽透過雲層,斜射過來,染紅等待的人的臉孔。
中年婦人,頸間繞一條絲巾,手上提着購物袋。一個老年人背靠着石柱,正在讀報,旁邊蹲着一個賣田螺的小女孩。站在左近的一名男生,手裏拿着兩本精裝書,像大學生,和牧雲一樣焦躁不安,不斷的張望街頭,又看看手錶。
五時五十分。牧雲焦急的注意對街,綠燈亮起,一小隊人穿過斑馬線,走向公園。他兩眼頻頻在人羣中搜索,有位女生往自己這方向走來。定睛一看,剛才抽緊的心立即又鬆了,不是宜君。那女生仍然走向前來,露出歉意的笑。牧雲怔了怔,站在旁邊的男生踩着韻律的步伐迎上去,兩人手拉着手,像對翩翻的蝴蝶,快快樂樂的走進公園。
牧雲望見大門附近的電話亭,走上前,發覺已經六點了,便折回來,等待。他根本沒辦法好好站着,踅過來又踅過去。風來了,那被塵埃壓得很重的葉片似乎在竊笑。
相命攤的燈火已經亮起,生意上門的地攤圍着一堆人在觀看。牧雲背着手想湊過去,又怕錯過宜君,只是離得遠遠的。
或者,她不來了。這念頭使他有頭重脚輕的感覺。
綠燈又亮了,他趕忙又睜大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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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門自中分開,宜君看見門外一張憂鬱的臉,憂鬱得令人有些不忍。
兩人只交換一個簡短的眼色,走出大樓。
抽着菸的管理員瞧了他們一眼,又陶醉在電晶體收音機的歌聲裏。
不等秋陽沈墜,暮色已霧似的走上來。
他們默默走着,大樓邊的空地風大,颳得宜君紫底花連身洋裝的裙襬緊貼着小腿。她轉向他,手壓住耳後的頭髮。培林淒楚、黯淡的臉色使她一度說不出話來。她嚥了嚥口水,不敢正眼瞧他。
『今天我恐怕不能……』她實在沒法講清楚。『牧雲他……我……』
他的臉先是脹得通紅,然後便一路白下去,唇上血色盡失,臉頰猛烈的抽搐起來。隔了一會兒,終於沈默了,像麻木了一樣,許久,他才說:
『我知道。』很辛苦,但很清楚。
宜君彷彿由眼角獲知,他正用一種可怕的委屈的神情端詳着她。她覺得自己是個天大的罪人。心裏只是抱歉,說不出來的。
『對不起。』
『別這麼講,我心裏會更加難受。』他緊咬牙,嘴唇有些痙攣。
『我――那麼……再見。』她聲音微弱得連自己也聽不清楚。
『再見。』
宜君轉身就走,風從背後猛猛吹來,她不禁加快腳步。她知道,培林那張蒼白的面具一定注視着她。
街燈正一盞盞亮起,還沒有完全亮,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淒迷。漸暗的天空,一架七四七客機盤旋著,亮着紅、綠的信號燈,等待降落。
就知道會這樣,早就知道。培林的兩耳彷彿有飛機呼嘯而過的巨響迴盪著。怔怔地望著宜君的背影,默默目送她上車,像木頭人,但心裏却很淒涼,一種被遺落的感覺。
或許,剛剛要求她留下,或許……培林甩甩頭,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平交道的欄柵放下來了。他知道,自己總是很容易做內心衝突的犧牲品,他無法擺脫這討厭的角色——悲劇主角。該怪的是自己,永遠提不起男人的勇氣。
電化火車馳過來了,不再夾有轟隆轟隆的聲音。一窗一窗的旅客面孔,模糊不清,一閃而過。欄柵又緩緩升起。然而,自己主演的戲却已落幕。他拖著沈重的脚步,默默離開,像一聲發不出的嘆息,不知該往哪裏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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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綠燈了,雖然這已不知是第幾個最後一次。不過,牧雲想,再不來,只有………。
紅燈正在猶豫。黃燈,一輛紅色計程車急急地呼嘯而過。綠燈醒了,牧雲希望生命的燈也自此亮起。
行人匆匆地行過斑馬線。他再度失望了。
會不會發生什麼變故?一定是爲此躭誤了,他堅決告訴自己。可是他立刻又相信,她不會來了。他靜靜的,呆呆的站著,彷彿全身發麻,動也不動,猶如被抽去腦汁,不能再思想。街頭的喧鬧,像一千萬隻手拍著他的耳朵,他心裏只剩下一片空白與茫然。他移動脚步,但兩腿彷如不是他的,一絲感覺也沒有。
有一會兒,他才認出,下了車,小跑步過來的那張曾經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綠燈有些猶豫。她終於過街了,微紅的臉,紫底白花洋裝,高跟鞋,還有給風梳理過的頭髮。
他以爲是在作夢,對眼前的一切不太肯定。走近了,他看清她的臉,可是他仍懷疑是幻境。直到她臉上露出笑容,他終於相信,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多少等待的煎熬與辛苦,都化作了輕烟。他真想緊緊地擁住她,但他有些怯場,手不敢妄動。
『謝謝妳來。』
宜君的眼睛閃出奇異的光彩。他握住她手,緊緊的。宜君又在身邊了,她的手比什麼都來得溫暖而又真實。
夜更暗了,但也更美麗了。燈光在他們背後影射成一串長長的昨日。
宜君第一次覺得,他是屬於她的,以前她從來沒有那麼肯定過。心裏是興奮的,但仍有些微害怕。
『宜君。』
『嗯?』
『星期天回新竹看媽,好不好?』
『我會緊張。』
『怕什麼,有我在。』他伸出強而有力的胳膊摟住她的肩膀。
她像個懂事的小孩似的,點了點頭。
剎那間,一切都好像簡單了。
幾隻遲歸的鳥,急急地掠過大樓,拍落呀呀的叫聲,留下靜靜的天空。牧雲覺得自己像是盲目追逐雲彩的鳥,終於帶著一身疲倦回家了。此刻,星子已經爬到街燈的頂上,像一盞盞小燈,點綴著晚秋的夜空。
他們站在路上,欣悅地仰臉,尋找屬於對方的星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