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彌留之際》是經典的意識流小說,它講述了邦德倫家族出殯的歷程。此番出殯不尋常,可謂波瀾壯闊,一家人在炎炎夏日之下跋涉10天,屍體發臭,禿鷹尾隨,歷經水與火的試煉,終於抵達目的地。聽來是一則激動人心的盡孝道的故事,實際上各懷鬼胎,藉著這趟旅程滿足私慾,就連棺木中的逝者也不例外。
提到福克納,《我彌留之際》常被視作入門之作,就連放在意識流小說的名目下,也算得上金牌友善成員之一。本書由15個人物敘述的59個長短不一的意識片段構成,讀者穿梭於不同人物的觀點,讀起來不輕鬆,可見意識流有多難消化。既然如此,容我在此簡短聊一下意識流,若有錯歡迎指正。
意識流在玩什麼?
一般認為,意識流的代表作家是喬伊斯、伍爾夫和福克納,以及偶爾被納入偶爾被排除的普魯斯特。意識流的革新之處在於由傳統上著重外在情節的描述,轉入內在人物心理的刻畫。內心的衝突和思緒的運作作品的主幹。
影響意識流誕生的因素方方面面,亨利·詹姆斯的心理寫實小說將19世紀的外在寫實轉向了內心審視,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提出意識是流動的概念,佛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以及伯格森的「直覺」和時間「綿延」的概念等等。另外也有研究者追溯到叔本華的唯意志論和尼采的非理性哲學。這些講起來很長,我也不是專業的,就略過,最後會列出本文的參考書目,在此只總結一些典型特徵。
意識流常見的手法是內心獨白,讓敘述者袒露心靈運作,常常搭配自由聯想,造成當下與回憶、現實與夢境的混雜並置,時空錯置等效果。其次,意識流小說也淡化了故事情節,增加了閱讀難度,讀者須從支離破碎的線索中拼湊全貌,無法坐享其成。
由此,形容意識流小說時,一般不會是「清晰」、「簡潔」,而是「紛繁」。譬如《我彌留之際》的這段:
「杜葳·戴爾說我們到時候可以買些香蕉。那台小火車就在櫥窗玻璃後方,在軌道上紅亮亮的,運行於軌道時閃出明滅光影。爸說因為麵粉和糖和咖啡太花錢了。因為我只是個鄉下男孩吧,因為其他男孩都在城裡。他們有腳踏車。為什麼當一個男孩在鄉下,麵粉、糖和咖啡就會是太花錢的東西呢?『難道吃香蕉不是更好嗎?』香蕉沒了,就這麼給吃掉了。沒了。小火車在軌道上運行時再次閃出光芒。『為什麼我不是城裡的男孩呢?爸?』我問。上帝造了我。我可沒要上帝把我造在鄉下呀。如果祂能造出小火車,為什麼不能為了麵粉和糖和咖啡把我造在城裡呢?『吃香蕉不是更好嗎?』」
這段至少可以拆出三件事,一是櫥窗裡的小火車,二是買香蕉,三是城與鄉下。讀者的任務就是從一團亂之中拉出被分割的線,試著重組,看線與線之間有關係或沒關係。
這樣寫,並非故意為難,受到當時思潮的影響,這些作家認為人的意識是流動不居的,所謂有邏輯合語法的語句都是經過理性剪裁的結果。他們嘗試透過語言捕捉真實的心理狀態。與過往的寫實主義不同,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寫實,即心理的寫實。
然而這裡遇到的問題是,這種模仿是否注定矛盾?比方說,人的思緒是否存在前語言的內容?用語言去捕捉前語言聽起來是荒謬的。另外,這類小說常出現「不使用標點符號」的長句,呈現意識的流動狀態,同時暗示了人物的情緒(焦慮、失神之類的)。然而所謂的流動,只要透過讀者自行斷句,就能得到理解,也就是說,作家是在構思好句子後,再將它們製作成長句,以理性的方式構築非理性的思維,此種思維的曖昧之處在於,一些研究者認為意識流把作者踢出了小說,讓人物自己說話,實際上說話的仍然是作者。「不使用標點符號」的流動效果,是否是一種兩層機制構成的幻象?第一層,我讀到這些段落,自行幫它斷句,理解它的意思,第二層,我將想象中的流動效果加在上頭。「理解」和「感受」在兩層分別作用。
托馬斯·福斯特在《如何閱讀一本小說》裡提到,沒有一種獨立叫做「意識流」的技巧,沒有這種東西,我們其實是非常寬泛地使用這個術語,來描述許多技巧共同製造的效果。他提出「中介」這條理解路徑。意識流小說用最少的敘述中介再現意識活動,沒有選擇、排列和重述。在角色之外,不存在敘述中心。「思想」讓位給「意識」。「中介」就是傳統上所認為的作者,作者會篩選字句,使得小說清晰明瞭,是一種控制,而「去除中介」就是把「控制」拿掉,像EVA的暴走一樣。然而和暴走不同的是,這個拿掉後的失控,其實是一種更隱密的控制,畢竟若當真失控,讀者便無法從小說裡得到任何東西。它就像繞了一個更大的圈,最後仍將必要的線索交到你手上。所以在我看來,意識流小說的「中介」變成了讀者、評論者,然而這不是「換句話說」,因為在整理的過程中必定造成理解的偏差。
最後,意識流和傳統心理描寫的差異是什麼?在意識流之前,並非沒有心理描寫,只是傳統的人物具有單向、直線、清晰、規律性、連貫性的心理特徵,偏向理性。意識流的人物具有交錯重疊、雜亂無章、離奇複雜的心理特徵,強調非理性。
以15個人物為代表的貧窮白人
《我彌留之際》由15個人物的59個小節構成,有些人講得多,有些人講得少,聽起來很嚇人,這樣的書怎麼會是入門呢?
入門是比較出來的。意識流三大家裡,喬伊斯自由恢宏,伍爾芙詩歌化,兩者都不好讀,相比之下,福克納有更多傳統的特徵,人物意識較為連貫。如果你讀伍爾芙讀得痛苦,試一下《我彌留之際》吧。本書情節曲折離奇,被象徵死亡的禿鷹緊緊尾隨的家人們,得合力通過水與火的試煉,最後有人瘋了,有人失去了一條腿,有人賣了最心愛的馬,才把母親下葬。
為什麼非得把母親帶回娘家呢?若就地掩埋,不就無需歷經重重難關了嗎?這裡有兩層原因。表面上,這是因為母親愛迪的遺言。私底下,則是各人都有進城的理由。父親安斯想要裝假牙,長子凱許想買留聲機,長女戴爾想買墮胎藥,而么子瓦達曼想要火車玩具。餘下的二人,次子凱爾看似無欲無求,只不斷重複自己沒有母親,而三子珠爾則時刻不離自己的愛馬。
若說這是一個出殯的故事,舊版的標題《出殯現形記》就很精準,既提到出殯,也暗示了家人之間的不和睦。然而出殯隊伍在第140頁才出發,扣掉序,仍有115頁,超過本書的三分之一,只關注出殯過程顯然不足。《出殯現形記》瞄準的是每一個人,而《我彌留之際》直覺上指向的是死去的母親,或描述以母親之死對周遭環境造成的震盪。的確,作為「我」,愛迪雖只佔了一節,卻成為評論分析的焦點。「我」和「彌留」指向什麼,就看各人要從什麼角度切入。
這一趟出殯的艱辛也有其外在原因,若不是這一家人窮,也不至於付出慘重代價。它描寫的是美國南方貧窮白人農民在社會向工業化轉型時期的困境。福克納的寫作具有地方色彩,他寫出了一個相對保守,仍然維護著以往信念和道德法規的南方。所以在小說中不難發現,人物總是提到道德和上帝,然而所作所為卻難說真有那麼道德。這是一個在現代化進程中傳統逐漸崩壞的南方。
然而傳統價值與現代資本主義文明之間的對立並不簡單分明。父親安斯抱怨城裡商人無需流汗,不像農民過著困苦的生活。與此同時,家人也嚮往著現代化的好處:假牙、墮胎藥、火車玩具、留聲機。我們也能讀到,自詡正直的寇拉以上帝之名,看不慣愛迪的所作所為,認為她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這也是傳統的壓迫。本書對傳統和現代的態度是曖昧的。
要處理好15個人物不同的聲音不容易,個人獨白的內容、形式、角度等都要作出差異。這是本書的亮點所在,長子凱許是一個工具思維的人,他始終關注的是怎麼打造一副好棺材,要用什麼木材,要施行什麼步驟,一板一眼,像在讀說明書;長女戴爾滿腦子想著孩子,哪裡找人墮胎,根本無心哀悼;父親安斯整天自憐,細數自己糟了什麼厄運,彷彿全世界都針對他。然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次子達爾和么子瓦達曼。瓦達曼是小孩,似乎有智能障礙,於是意識流的技巧在他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因為他受到最少的理性干預,思維習慣性地跳躍,呈現一種瑣碎的樣態。上面那段摘錄,正是瓦達曼的內心獨白,所以放心吧,這麼嚇人的寫法大多在瓦達曼身上,其他部分都相對好理解。至於達爾這個角色,我另開一段好了。
多視角敘事的一個優勢在於去除敘述中心,也就是說,沒有一個人是權威,世事是多元觀點的交匯(或不交匯)。但有時候我會懷疑,比方說次子達爾這個角色,他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氣質,他總是在觀察,意識甚至能穿透到他人身上,看到不在場的人在做什麼,在想什麼,而更多時候,他抽離、評論,給人的體感很冷。如此超然,以至於在解讀時,評論者可能會更同情他,將他最後的發瘋視為是世界瘋了,他才是清醒的一方。在過程中,你會不自覺更相信達爾的思緒。相對的,父親安斯和鄰居寇拉,你就覺得這兩個人的話非常不可信,尤其與其他人交叉比對之後。我認為這是多視角敘事的有趣之處,你可以選邊站,但無法否認達爾有一種天然的客觀優勢。
次子達爾在故事後期意圖燒毀棺材,或許是他察覺到旅途的荒謬,或被家人的疏離擊垮了,看清家庭不過形在神散,不如親手終結。這件事耐人尋味,沒有人去搞清楚達爾怎麼想,為了不要賠錢,堅決認定他瘋了。縱火事件強調了家人之間的疏離,每個人各有心思,互不了解。但讀者要怎麼看縱火事件呢?至少在我看來,將縱火視為達爾是清醒的唯一一人的證據,實在過於浪漫化。倒不是說這種觀點沒有道理,而是他畢竟燒的不只是母親,還有農家的勞動成果,造成的損害太血淋淋,不是他的「清醒」就說得過去的。其次,達爾長期的「觀察」位置,難道不是最冷漠的存在嗎?這樣的「客觀」,難道不是最病態的表現嗎?
這樣的觀點落差可能來自於讀者們簽署了不同的閱讀契約,也就是說我們在閱讀時同意對幻象讓步多少。在我看來,燒掉穀倉造成了他人實質的損失,在有些人看來,或許就只是虛構故事裡一種浪漫化的表現。這點也可回到多視角敘事的討論上,我們說本書很好地呈現了多元的聲音,不代表這種呈現令人信服。這種種聲音,終歸逃脫不了限制,就像讀昆德拉時你覺得很多人的思維都是知識分子式的:觀察、分析、長篇大論。本書的么子瓦達曼非常不像小孩,他甚至會思考存在,而達爾的思維也過於複雜,我不自覺就會懷疑,我簽署的契約沒有給我足夠的空間去忽視這種偏差,然而這也不代表這是不可接受的。接受一個幻象,一個被造出來的角色,如果他能更好傳達的話,這是文學化的退讓。還好不只是我一個人這麼想,詹姆斯·伍德就說過:《我彌留之際》的敘事者很少聽上去真的像孩子或文盲。我想,當我們把這些內心獨白拿給對應身分的人看,他們認得出自己嗎?
我簽署了這樣的契約的一個緣由,或許來自於本書在出殯前的描寫具有一種紮實的質地。母親病危,各人等死,這樣一個過程,可以處理得煽情,本書卻沒有,反倒是各人做著瑣事。等死於是介於日常與非日常之間。瓦達曼去釣魚,戴爾斟酌墮胎,達爾為了三塊錢出門送貨,來不及見最後一面,凱許邊打棺材,邊把木頭拿給母親看。如果說浪漫化的等死奔向一個激情的瞬間,因而顯得不自然,本書則用了100多頁寫了非浪漫化的等死,反倒讓人想起現實中絕症死亡前的時間流逝。
隨著小說的推進,上述的等死又翻轉出新的理解,即各人或許是真的沒有那麼在意,家人間本就缺乏情感連結。若當真這麼理解了,又無法解釋珠爾賣馬、凱許斷腿等情節。《我彌留之際》就是這麼反覆橫跳,複雜起來的,你很難將他歸於單一觀點,必須綜合地理解。
關於女性的詞彙
「你和他還有世上所有男人,不但折磨活著的我們,還在我們死後拖著我們的屍體到處跑,我只希望——」
妻子說完這段話之後,山姆森承認自己總是搞不懂女人,即便共同生活十五年,也無法像男人一樣順其自然。
「自然」,是理解本書女性角色的一個切入點。我很願意將《我彌留之際》的「我」認作母親愛迪,也不避諱將最後一節留給她。在216頁,愛迪以內心獨白的方式出現了,在這一頁之前,子嗣們與洶湧的浪潮搏鬥,終於背著她的屍體渡河了。愛迪的聲音在此處成了一份呈堂證供,它將推高前一場戲中的恢宏,還是將其熱情澆滅,端視她即將說出的話。
結果,她是出來控訴的。原來這一場出殯之行是她對丈夫的復仇。她後悔結婚,既無法關懷孩子,也無法愛丈夫,只怨恨著生命,藉死亡報仇。所以,各懷鬼胎的不僅是活人,連死者也不例外,人/鬼都把出殯當作別的什麼。這次復仇成功了嗎?安斯自始至終都站在試煉的一旁,讓兒子們出力,直到故事結尾娶了新妻,換了假牙,可說是最幸福的人。而死者則在歷經長時間的出殯後發臭,失去尊嚴,差點消逝於水與火之中,可謂又死了一次。
愛迪想葬回娘家,可理解為她不認同這個與安斯結合的家庭。她唯一付出關愛的對象,就是私生子珠爾,而珠爾為了出殯,賣掉了愛馬,變得一無所有。愛迪最後可說輸慘了。但她的勝利不在文本之內,而在文本之外,即讀者對她的同情。她是一個在文學上如此不尋常的母親,不愛孩子,不愛丈夫,與他人密會偷情,誕下私生子,同時讓達爾終生念叨著「我沒有母親」(達爾另一讓人討厭,但同時又顯露人性的地方,正是他對珠爾「你的父親是誰」的追問)。她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厭惡家庭呢?似乎沒有。她的控訴是寬泛且普遍的,甚至有點抽象,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控訴才超出了個人的特殊境遇。畢竟所謂充分、理由、邏輯之類的話語,是針對佔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而言的。
她將懷孕生子視作懲罰,感嘆活著很恐怖,並明確指出人們透過語言「使用」彼此,但不觸碰彼此。進而,她也就將女性的問題具體到語言的問題,而語言的問題就是自然的問題。她說:
「他也有個詞彙。愛,他就是這麼稱呼的。但我早已經習慣這些詞彙好長一段時間了。我知道這個詞彙就跟其他詞彙一樣:只是一個用來填補匱乏的空殼子;而只要對的時刻到來,你不會需要一個詞彙去形容,就像你不需要驕傲或恐懼這些詞彙。」
在後續段落,她甚至以「空白」的方式呈現了詞彙的缺席。詞彙作為控制,一直是男人的武器。但她也說,「算計我的是比安斯或愛還要古老的語言」,也就是說,丈夫安斯本身也不知道自己被詞彙控制了,控制是無意識的,這些詞彙可能是「母愛」、「家庭」,翻譯過來,不就是責任與價值嗎?詞經歷了自然化,讓所有人認為這是自然而然,沒有道理的道理。這種自然是男性的自然,所以山姆森才說女性無法如男性一般順其自然。比方說,母親生了孩子,有母愛是自然的。然而愛迪這個人物正是一個控訴,她對詞彙說不。透過什麼方式呢?空白。沈默。
在生活中,詞彙的控制也無遠弗屆。前段時間有人告訴我,她與伴侶觀看一個戀愛節目時,明明兩性嘉賓都承認自己喜歡性愛,男友卻說女嘉賓是Bit*h。她想反駁,卻很難找到對等的詞彙,總是差點力道。我們看到,詞彙本身就是意識形態的,為了對抗,要麼創造新詞,要麼沈默。
我想到有兩個層面可以思考。一是歷史的方向,當時南方正試著跟上現代化和工業化的腳步,引起了思想意識方面的混亂。舊詞雖失去了捕捉現實的效力,卻囿於語言的滯後作用,難以適應時代,個體掙扎體現於語言層面,無力描述新的經驗與慾望。
二是,這種對詞彙的控訴,正好與「意識流」的顛覆潛質對應。它不好好說話,它創造新詞,打亂語法邏輯、句子結構,使得被壓抑的以語言的方式復歸。正如布赫迪厄所言:「經常出現的情況是,藝術場和文學場走在科學場前面:他們對科學場以為自然而然的東西提出疑問,社會學家或人種學家繼續毫不懷疑地寫出連續話語、敘述。」
參考書目
《經典解碼: 文學作品讀法系列叢書》
《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 吳曉東 著
《如何閱讀一本小說》 托馬斯·福斯特 著
《外語學術普及系列:什麼是意識流小說》 李維屏 諶曉明 著
《福克納研究》 陶潔 著
《小說機杼》 詹姆斯·伍德 著
寫於2024.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