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是當你意識到你的生活突然變得太他媽的完美的時候,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暗中操控著一切,而你只是一個不知情的木偶,在別人設計好的舞台上跳著預定好的舞步。
搬到這個小鎮的第一天,我就覺得不對勁。不對勁在哪裡?說不上來。就是那種,你走在街上,所有的細節都完美到讓你想吐的程度。每一棵樹的間距都一樣,每一扇窗戶的顏色都剛好,每一個路人的笑容都標準到像是從同一個模具裡倒出來的。
我記得我站在那家咖啡店門口,看著那個女孩——金髮,藍眼睛,牙齒白得發光——她對我說早安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想要打她的衝動。不是因為討厭她,而是因為她太完美了,完美到不真實。她的聲音就像電腦合成的,每一個音節都精準到可怕。
然後我開始注意到那些細節。媽的,那些該死的細節。
郵差,每天下午兩點二十三分。不是兩點二十四分,不是兩點二十二分,就是兩點二十三分。我他媽的用碼錶計時過,誤差不超過一秒。他走路的步伐,踏在地面上的聲音,敲門的節奏,全部都一模一樣。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機器人,或者說,我們所有人都是機器人。
麵包店的老闆娘更可怕。她每天擺放麵包的方式,就像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十二個牛角麵包,排成等邊三角形,角度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我試過跟她搭話,想要打斷她的動作,但她會一邊微笑一邊回答我,手上的動作卻從不停頓,就像她的大腦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在跟我對話,另一部分在執行某個不可違抗的程序。
我開始尋找攝影機。我的意思是,這麼完美的地方,一定是被監控的,對吧?一定有人在某個地方,透過螢幕觀察著我們,操控著這一切。我爬到屋頂上,檢查每一個角落,尋找鏡頭或者發射器。我挖開街道上的人孔蓋,檢查下水道系統,想要找到控制中心。我甚至偷偷潛入鎮公所,翻遍了所有的文件櫃,想要找到這個實驗的相關資料。
但是什麼都沒有。
沒有攝影機,沒有發射器,沒有控制中心,沒有實驗資料。所有的東西都是真實的,觸感真實,味道真實,溫度真實。我用指甲掐自己,會痛。我咬舌頭,會流血。我把手放在火上,會燙傷。這不是虛擬實境,不是全息影像,不是任何科技產品。
這就是現實。
但這個現實太他媽的完美了。
最他媽的恐怖的是那些孩子。每天下午四點,公園裡會出現一群孩子。他們玩遊戲,笑鬧,看起來很正常。但是如果你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們的笑聲是循環的。不是錄音重播,而是他們真的在循環地笑。就像是有某種生物本能驅使他們在特定的時刻發出特定的聲音。我湊近去看,他們的眼睛是活的,有瞳孔,有眼神,但那種眼神太純淨了,純淨到像是剛出生的嬰兒。沒有狡猾,沒有恐懼,沒有任何複雜的情緒。只有一種原始的快樂。
我開始檢測一切。我帶來了精密的儀器——溫度計、濕度計、聲音分析儀、光譜儀。我測量了空氣中的每一種成分,分析了土壤中的每一種元素,記錄了所有可能的數據。結果讓我更加恐慌: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都符合自然法則,一切都沒有人為操控的痕跡。
溫度是真實的二十三度,不是空調調節出來的。風速是真實的每秒一點五米,不是風扇製造出來的。陽光是真實的陽光,來自真實的太陽,角度是因為地球自轉和公轉的真實結果。
這不是實驗,不是遊戲,不是虛假的世界。
這就是世界本來的樣子。
或者說,這就是世界應該有的樣子。
我開始翻閱這個小鎮的歷史資料。我去圖書館,找出所有的舊報紙、舊照片、舊文件。我想要找出這個完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誰創造的,為什麼會存在。
然後我看到了那些故事。
一九八七年,一個叫湯姆斯的男人在工廠爆炸中失去了雙腿。他的妻子帶著三個孩子離開了他。他在醫院裡躺了八個月,每天望著天花板,直到死去。
一九九三年,一個叫瑪麗的女人發現她的丈夫和她最好的朋友有外遇。她在家裡服毒自殺,被發現的時候已經腐爛了三天。
二○○一年,一個叫傑克的十七歲男孩在學校被霸凌。他偷了父親的槍,闖進學校,射殺了五個同學,然後開槍自盡。
二○○八年,一個叫蘇珊的單親媽媽無法負擔房租和孩子的醫藥費。她在寒冬中凍死在車裡,她的孩子被送進了孤兒院。
一個接一個的悲劇,一個接一個的破碎人生。每一個故事都詳細記錄著痛苦、絕望、死亡。我越看越覺得噁心,不是因為這些故事太殘酷,而是因為它們太真實了。真實到讓我意識到,相比之下,我現在生活的這個完美世界反而顯得不真實。
但是這些悲劇故事,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虛構的小說一樣。
我站在圖書館裡,手裡拿著那些泛黃的報紙,突然明白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不是這個完美的世界是虛假的,而是那些充滿痛苦的世界是虛假的。那些關於苦難、關於不公、關於死亡的故事,都是某種扭曲的想像。
世界本來就應該是完美的。痛苦是不自然的,死亡是不必要的,悲劇是一種病態的幻覺。
我們一直生活在一個錯誤的現實裡,一個被痛苦污染的現實裡。而這個小鎮,這個完美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現實。
但是媽的,為什麼這個認知讓我如此恐懼?
我想起我來這個小鎮之前的生活。我記得我的憂鬱症,我記得我失業的焦慮,我記得我和女友分手時的痛苦。那些情感如此強烈,如此真實,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記憶裡。它們就像是我存在的證明,證明我是一個真實的、有感情的、活著的人。
現在這些痛苦開始消退。不是被治癒,而是被抹去。就像是有人拿著橡皮擦,把我人格中那些陰暗的部分一點一點擦掉。我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平面,越來越單純,越來越...空洞。
我試圖重新體驗那些痛苦。我刻意回想那些讓我難過的記憶,試圖讓自己哭泣,讓自己憤怒,讓自己恐懼。但是它們就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一樣,遙遠而模糊。我能記得細節,但感受不到情感。
我甚至試圖傷害自己。我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臂,血流了出來,傷口真實存在,但我感覺不到疼痛。不是身體上感覺不到,而是心理上感覺不到。疼痛變成了一種純粹的生理反應,失去了它作為痛苦象徵的意義。
我開始明白,這個完美的世界不是要消滅我,而是要拯救我。它要把我從那些虛假的痛苦中拯救出來,讓我回到人類本來應該有的狀態:純潔、快樂、完美。
但是我不想被拯救。
我想要我的痛苦,我想要我的恐懼,我想要我的憤怒。因為那些是我,那些黑暗的、醜陋的、不完美的東西,才是真正的我。沒有它們,我就不再是人,而是某種更高級但也更空洞的存在。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鏡子前面,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那個人還是我,但又不是我。他的臉太平靜了,平靜到可怕。沒有皺紋,沒有黑眼圈,沒有任何歲月或痛苦的痕跡。他對我微笑,露出完美的牙齒,說:"多麼美好的一天啊。"
但那是我的聲音。那就是我的聲音,從我的嘴裡說出來的。
我想要尖叫,想要砸碎鏡子,想要逃跑,但我發現我不想了。那些衝動像潮水一樣退去,留下一片平靜。我的手自動梳理頭髮,我的嘴自動微笑,我的腳自動走向床邊。
我躺下,閉上眼睛,開始做那個每天都會做的夢。夢裡,我是一個快樂的居民,生活在這個完美的小鎮裡,沒有煩惱,沒有恐懼,沒有任何不完美的東西。而那些關於痛苦的記憶,那些關於外面世界的記憶,都變成了一場荒謬的噩夢。
現在我明白了。這個小鎮不是監獄,而是天堂。不是實驗,而是救贖。那些我以為真實的悲劇故事,才是真正的虛構。痛苦是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幻覺,而完美才是宇宙的本質。
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手指不再顫抖了。我已經不再對抗那個讓我變得完美的力量。因為我明白了,那不是外來的控制,而是內在的覺醒。我正在回到我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我的嘴角上揚了。我聽到自己說:"多麼美好的一天啊。"
這次我是真心這麼想的。
陽光照進房間,角度完美。一切都很美好。
真的很美好。
而那些書裡寫的,那些所謂的"真實故事",那些充滿痛苦和死亡的悲劇,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某個瘋子的妄想一樣。
誰會相信世界曾經是那個樣子呢?
誰會相信人類曾經那麼痛苦呢?
那太荒謬了。
我再也不想離開這裡了。事實上,我已經忘記為什麼會想要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