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日的前幾天,我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如果生日當天去掃爸爸的墓,好像會是一件很酷的事。再加上這幾年,我太專注活在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取消了原本打算與朋友大爛醉的行程,訂了回高雄的車票。
所以,回程的路上,我完全沒有預想到自己會哭。
當我還身處遠方,從腦袋、從我與父親的聊天室去想念他、和他說話時,我總能想像他在某個地方聽我說話的樣子。他是一個完整的人,是他原本的樣子,我總覺得他還活著。但當我來到他的塔位前,我不得不去面對,他其實已經離開很久了;他是一盆白骨,就放在我眼前的靈骨塔裡。這場死亡,原來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過了十四年。
所以我痛哭失聲,彷彿死亡又重新發生了一遍。我邊哭邊說著,我多希望他不曾離開——就像當初那台病房儀器的線從跳動變成水平的那一刻,我曾經求他不要走一樣。然而我又同時知道,要不是他的死,我不會有現在的模樣,我肯定不會懂得像現在這樣愛人,我只會瘋狂的渴求,就像小時候我對他要什麼有什麼一樣。我會是個霸道的人。
哭著,我卡在一連串「或許」」的假設裡,不過生命只有一次,過多的「你在或許我就能有你的保護」、「或許你會果斷地告訴我所有煩惱的答案」、「或許我們會一起住在高雄,而不是我一個人待在台北。」也只是讓當下的眼淚有更多出口的理由而已,它不會解決任何問題——所以我最後還是停下了眼淚,那是我近期哭得最久,最大聲的一次。
後來回到老家,整理父親留下來的東西,我原先期待能找到一些他的筆記本之類的,但掀開箱子,我看到的是一本又一本的相簿,還有一本超大的資料夾,留著他讀大學和研究所的資料,以及一些他學生在他病危時做給他卡片。
這些照片我小時候就見過了,而原來照片也有終於看懂的一天,我看得出來他在大學時期有一群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喜歡一起出去旅遊,次數多到我懷疑他們到底哪來的錢?在溪邊、在恆春古牆前,在一些莫名的景點裡,他們擺出各種搞笑的動作;所有合照中我爸總是站在最後一排,因為他最高。
不只看懂他的大學生活,我也從裏面找到了我自己。
我一直抱怨自己的眉毛不夠對稱,也後悔小時候亂玩修眉刀。但我發現——我這對不對稱的眉毛,竟然是我爸的。還有那顆讓我焦慮的單側虎牙,好多人說那是爆牙,提醒我要戴牙套;可我爸也有那顆虎牙,只是他笑起來很帥,而我,可能還要再加油。
相簿裡也有他每年過生日的照片,他每一年都坐在老家的客廳吹蠟燭,但我翻來找去就是沒找到他21歲生日的照片,我在想也許那年他飛出去了吧,或是談戀愛了。而我的21歲,我回來了——回到這些他曾存在的痕跡裡,回到我尚未出生時他曾年輕過的地方。我終於開始懂得,他沒能陪我走完的年歲裡,我也慢慢學到如何和他的缺席一起生活。
所以,21歲的父親到底去哪裡了呢?我不知道他到底去哪裡了,但也許他有許下和我一樣的生日願望:「身體健康,好好活著。」
回到台北後,我翻起我帶回的相簿,他站在照片裡最後一排,笑起來還露出那顆我也有的虎牙,照片裡的他年輕、自由、甚至有點像個愛開玩笑的大男孩。而想到笑得燦爛的他一定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是這樣的短暫,我又哭得和生日那天一樣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