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梨。這是公司長航段中的「魔王關卡」:單程十四小時,來回接近三十。比它更慘烈的大概只剩下曾經的台北直飛紐約或法蘭克福航線——那真是純粹的身心折磨,連佛祖都會在中途忍不住想問:「還有多久才到站?」
別誤會,對我們飛行員來說,這不是什麼浪漫的洲際探險,而是高級人體實驗。你得在一個壓縮餅乾般的座位裡維持生命跡象,血液循環日漸偷懶,空氣乾得跟撒哈拉沙漠似的,眼睛、鼻子、喉嚨全都抗議;而我,還得假裝一切安好,因為這是「工作」。要我當乘客?謝謝,不如去刑場坐冷板凳。
病人上機:飛行員的夢魘
說到這種長途飛行,最怕什麼?亂流?還好。空域管制?忍忍就過。最怕的,永遠是:生病的乘客。
人吃五穀雜糧,難免有病。問題是,你在地面生病,叫救護車就行;你在三萬呎生病,我們可不是亞馬遜快遞,想停就停。
那天,飛了五個鐘頭,正在印度洋上空——一個四面都是水、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客艙經理進來報告:
「有位阿拉伯籍老太太呼吸困難,已經用上氧氣瓶,萬一沒改善……機長,我們有什麼應變計畫嗎?」
應變計畫?此刻唯一的選項大概只有「祈禱」。
沒多久,後艙傳來更新:老太太喘到沒法坐著,被安置在機尾廚房,鋪毯子躺著;同時,已經廣播尋找醫生。
聽起來挺嚴重,我決定去現場看看。
廚房的修羅場
結果一到後艙,差點沒被現場場景嚇退:廚房擠滿人,熱鬧得像清真寺開齋節。兩個醫生模樣的乘客在角落低聲討論病情;客艙經理正被三個中年婦女包圍,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手舞足蹈,阿拉伯語像機關槍掃射。組員們則在旁邊敲邊鼓,完全就是一齣群口相聲。
經理一看到我,眼神立刻亮起來,彷彿溺水的人看到浮木。她急忙解釋:那三個女人是老太太的女兒,每個人都有不同醫療「建議」,她快被吵瘋了。
我問:「她們三個是醫生嗎?」答:「不是。」——那還廢話?直接請出場。
一聲令下,三位孝女被趕出廚房,氣氛瞬間安靜到連心跳都聽得到。終於,專業的回到專業:兩位醫生開始正式診斷。
真正的病因:不是心肺,而是女兒
結果診斷出來很妙。兩位醫生,一個印度、一個北歐,工具齊全,連聽診器血壓計都帶著。他們一致判斷:老太太沒有大礙,只是緊張過度,導致心跳加快、喘不過氣。建議把她移到頭等艙,安靜環境休息觀察即可。
我一聽簡直如釋重負,立刻下令升艙——從經濟艙直升鑽石艙,這待遇比股市大漲還爽。醫生則不時過去巡查,狀況穩定。
更絕的是,過了一會兒,客艙經理偷偷跑進駕駛艙笑著說:
「醫生說,一離開三個女兒,老太太立刻精神好轉,看來她的病根不是心肺,而是家庭。」
我和副駕駛聽了相視一笑。果然,世界上最致命的不是缺氧,不是乾燥,而是——親情的過度輸出。
機場驚魂:還沒上機就昏倒
另一回是在米蘭返程阿布達比的班機。報到時,機場經理特地來找我,說有位女乘客在排隊check-in時昏倒,正在醫務室檢查,可能要醫生開「適航證明」才能登機。
我第一反應是:拒絕。還沒上飛機就暈倒,上了飛機還得了?要知道,機艙比地面環境更惡劣:氧氣少、氣壓低、乾燥無比,還得坐上五小時。這不是找麻煩嗎?
但飛行是團隊工作,總要聽聽FO和客艙經理意見。結果這兩位一副「別問我」的表情,完全不插手。
機場經理卻忙著替乘客辯護:她只是因為工作太累、沒吃晚餐,血糖一時過低才暈,休息一下就好。
團隊各懷鬼胎
這時候,每個人心裡的小算盤全都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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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經理:只要乘客上機,我就下班,後續不關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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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艙經理:拜託別讓她上來,這是空中不定時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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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駕駛:隨便啦,頂多轉降,多一個落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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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嘴上不說,眼神卻都在等我拍板。
機師的算盤:風、航路、醫生證明
我的顧慮更多。這種事不能模棱兩可,必須黑白分明。拒絕乘客雖簡單,但要是醫生開了證明我還不讓上,乘客必定翻臉。畢竟人對自己身體應該有點數吧?
我開始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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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順風,米蘭飛阿布達比只要五小時,時間不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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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路不經安卡拉和巴格達,沿途可轉降機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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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出狀況,也能快速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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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醫生若肯開證明,我這個非醫療專業人士也沒理由駁回。於是決定:只要有醫生證明,就讓她上機。
結局:虛驚一場
結果證明書真的開了,乘客順利登機。一路航程氣流平穩,客艙經理定時回報她狀況,果然無事。五小時一瞬即過,安全落地。
尾聲:插曲就好,別變主旋律
飛行就是這樣:插曲天天有,乘客生病、吵架、甚至鳥擊,永遠不缺。但我們心裡都明白——插曲就該保持插曲的身分,千萬別演變成主旋律。
畢竟,十四小時長途已經夠折磨了,誰還想在三萬呎高空再來一齣醫療肥皂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