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天,Boromaniwat寺的一位著名的长老邀请阿姜曼进行私下的对谈。[i]他开始问了一个问题。
「当你一人独自住在山林间的时候,你不愿被比丘众或在家人所打扰,那么当你在修行时遇到了问题,你会向谁请教呢?就连我住在首都里,这里有许多满腹经纶且能协助我解决问题的学者,但我还是会遇到没有人能帮我解决疑惑的时刻。我知道你通常都是独自一人生活,所以当你遇到问题时,你会找谁咨询?又或者你是怎么处理这些问题的?请你解释给我听。」阿姜曼很直白地回答:「我学习基本自然的法则,并从中获得了完全的自信,请容我以这份自信来回答你:我是向『法』请教,除了睡觉以外,不分白天或黑夜、也不管我在做什么事,我都一直在听『法』。只要我醒来,我的心便立刻与『法』接触。至于所谓的问题,我的心不断地与它们辩论;当一个老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生起。在解决一个问题的当下,一些烦恼就会被摧毁;而当另一个问题浮现时,又会与剩余的烦恼展开了另一场战争。每一个可以想得到的问题,从最大的到最小的,从最边缘的到最全面的,全都在心中生起并被迫交战。因此,『心』就是当我遇到烦恼、然后在每一次解决问题的同时去消除烦恼的战场。」
「如果未来问题出现时,我其实根本没有想到去请教谁,我比较有兴趣的是去拆毁为潜伏在后台的无明所设置的实时舞台。经由每一回合的拆除,我渐渐地消除了心中的烦恼。所以,我自己并不是那么重视去咨询其他的比丘来帮我解决问题或帮我解脱烦恼,因为依靠从心中不断生起的止与观,还比较快一些。每一次我面对问题时,我便会很清楚地想到这首偈语:「attāhi attano nātho」[ii] —— 自为自依怙 —— 所以,我都是从我自己的止与观中来找方法,并实时解决问题,而不是从经典中去搜集答案;我依靠的是『法』,并以内心生起的止及观的方式,去接受挑战,找到能让我继续前进且不受阻碍的方法。虽然有些问题很深奥且复杂,需要不断且细腻观照的努力,但最终还是证明它们(问题)都不是止与观的对手,所以它们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并不会因为同修比丘能帮我解决问题就想找他们作伴,我还是比较喜欢独自一人生活。独自生活,身与心全然地孤独,对我而言就是知足。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我将可以善逝,不会因为对过去或未来的牵挂而受到阻碍。在我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一切也都将随之止息。我很抱歉这么愚蠢地回答你,恐怕我的理由不是很有说服力。」
那位专心聆听的住持,因为完全深信阿姜曼说的一切而赞叹他:「你真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人,就一个真心乐于独自住在山林间的人来说,你真是当之无愧。在经典中不可能找得到像你说的那种『法』,因为经典中记载的『法』与从心中所生起的那种『法』的天然法则是截然不同的。经典中的『法』是直接从佛陀的圣口说出,再由跟佛陀一样清净的人口述而来的;因此,那是清净且没有杂染的。然而誊写经典的人或许并不像最初传诵者那样清净无染,以致于『法』的整体精华很可能会在记录的过程中被誊写的人所淡化。因此,由心中生出的『法』不同于经典中记载的『法』是可以理解的,即使它们都在我们所认定的『法』的领域中。」
「对于我问的蠢问题,我已经没有疑惑了。不过,这种傻问题还是有意义的,因为若没有问这个蠢问题,就不会听到你睿智的回答了。我今天不仅是出卖了我的愚蠢,更买到了许多的智能。你也可以说,我已卸下了一大堆的愚痴,获得了丰富的智慧。」
「但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佛陀的弟子离开他独自去修行之后,当修行的过程出现问题时,他们还是会回来问佛陀的意见。一旦佛陀帮他们厘清疑惑后,他们才会回到各自的修行处所。我想问的是,佛陀的弟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问题来寻求他的建议呢?」
阿姜曼回答:「当有人可以得到快速的帮助与实时的结果时,依赖成性的人,自然就会选择这条快捷方式,这当然比自己去摸索要好得多了。当然,除非距离的因素使得往返变得不切实际,这个时候他们就不得不竭尽所能去努力,凭止与观的力量来找答案,即使这代表着可能会有更慢的结果。」
「比起他们自己去摸索,佛陀是一切知智者,能更快、更清楚地帮助他人解决问题并厘清疑惑。因此,他的弟子们在遇到问题及疑惑时,当然会觉得有必要去寻求他的建议,以求更快与更精确地解决问题。如果今天佛陀还在世,而我有机会参访他的话,我也会去问佛陀那些我无法满意解决的问题。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少走很多的冤枉路,不像过去那样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
「然而,为求得明确的结论而独自修行,是我们必须承担的艰巨任务;因为,就如同我提到的,我们最终都必须依靠自己。但能阐释正确的修行方法并建议可资遵行方法的老师,还是能帮助我们快速且轻松地看见修行的成果。这与我们从猜测中所得到的结果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在自己的修行过程中就看到了这种不确定性的弊端。那段日子因为我没有老师指导我,所以这是无法避免的情况。我不得不用自己的方法测试,跌倒后自己再爬起来,一路上跌跌撞撞。关键的因素就是我的决心,一心一意且不屈不挠。因为一直不停止、也不退却,我崎岖不平的修行之路才得以渐渐地平顺,直到我逐渐真正觉得满意。那一份知足给了我机会,让我在修行的路上保持平衡;而这又让我更洞悉了世界的本质以及我提到的『法』的本质。」
这位住持又问了许多的问题,但我已经涵盖了最重要的部分,所以其余的在此就省略了。
当他住在曼谷的时候,阿姜曼经常会受到在家人邀他去私人住宅接受供养的邀请,但他都拒绝了,因为他发现在用餐后很难照料身体的需求。
当阿姜曼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就会应呵叻府信众的邀请,离开了曼谷,前往呵叻府治县(Khorat)。他住在Pa Salawan寺的期间,接见了许多来向他请教的访客。其中有一个问题特别的有趣,这是阿姜曼亲自说给我听的 —— 虽然我的记忆力不太好,但我却一直忘不掉。也许是因为我在猜,有朝一日这有可能会变成他传记的一部分吧!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在探测阿姜曼真正的成就,以及他是否真的值得受到世人高度的赞扬。提问者是一位修头陀行并热衷追寻真谛的热情学生。
提问者:「当您接受邀请前来呵叻府治县,是因为您只想帮助这里的信众吗?还是您也希望努力达到『道』、『果』、『涅盘』的成就?」
阿姜曼回答:「我既无渴求也没有迷惑,我不寻找任何会产生『苦』并带给我后患的一切。有渴求的人对自己从不感到知足,因此他们会四处寻找,只锁定他们发现到的一切,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行为对或不对。到了最后,他们的贪欲会像一把熊熊的烈火焚烧他们。而迷失的人总是在寻寻觅觅;但我已无迷惑,所以我不会寻觅。无惑的人根本不需要去寻找什么,因为在他们的心中一切都已圆满,又何必自寻烦恼呢?当他们很清楚知道梦幻泡影并非真正的实相时,又岂会对梦幻泡影感到兴奋并抓取不放呢?四圣谛才是真正的实相,它们(四圣谛)早已在一切众生的『身』、『心』之中。我已完全洞悉了这些真谛,不再有迷惑;所以你还要我再去找什么?我还活着,而人们也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我来帮助他们 —— 就这么简单。」
「寻找宝石比起寻找心中有『法』的好人要容易得多了。一个有品德的人远比世上所有的财物还要来得珍贵,因为所有的金钱无法带给世界真正的和平与喜乐,但这个善良的人却可以,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给世界带来持久的和平与快乐。世尊与阿罗汉弟子们就是这方面的模范。每一个有道德的人都远比任何数量的财富还要珍贵,他们每一个人也都了解善行的价值远比金钱要大得多。只要他们保持善良有德,其周遭的人都会因而满足,就算他们贫困也不以为意。但愚蠢的人,却喜爱金钱更甚于善行及有德的善人,他们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他们根本不在乎行为的后果,不管它们有多邪恶或堕落。即使地狱里的恶鬼也对他们感到反感恶心,深怕他们会给地狱里的居民带来大混乱而不太愿意让他们进入地狱。这种愚痴的人只想着一件事:只要能把钱给弄到手,可以不择手段。只好让邪恶去结算总账,就跟恶鬼去下地狱吧!有德的好人与邪恶的人,物质财富与『法』的功德,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而明智的人现在就应该想到,以免为时已晚,后悔莫及。」
「到头来,我们经历的各种果报都还是取决于我们造下的业行。我们都不得不接受业力所支配的业果 —— 抗议上天的不公是没有用的。正因如此,众生从他们出生的类型,以及身体样貌与性情,到他们所经历的苦乐程度来看,在各方面都会呈现出不同的差异。这些构成我们个别特质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我们都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也必须接受好的、坏的,以及苦与乐的经验,因为没有人可以有权力去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因果业力的法则并不是世间的法律:它就是我们存在的法律 —— 是一种我们每一个人各自独立创造出的法律。对了,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这个异常有力的回应,是我从阿姜曼与另一位当时也在场的比丘那里听来的,令人印象深刻到无法忘怀。
提问者:「请原谅我,但我长期以来便已听闻您远播且广受好评的名声。出家众与在家众都在说同样的一件事:阿姜曼不是一般的比丘。我很渴望亲自来听您说法,所以我抱着心中的这份渴望来问您这个问题。很遗憾,我问的方式有欠思虑,可能有冒犯到您。我已热衷禅修多年,在这段期间,我的心确实愈来愈宁静。我知道我此生并没有虚掷,因为我有幸得遇佛法,且现在又能向一位大名鼎鼎、修行卓越的老师致敬。您刚才给我的这份清晰又精准的回答,已远远超出我的期待。今天,我的疑惑都已清除,至少对一个尚有烦恼负担的人来说,这已是最好的情况,而现在该是我尽全力继续修行的时候了。」
阿姜曼说:「你刚才对我提出问题的方式使我必须这么回答你,因为事实上我既无渴求也不迷惑,你还要我找什么呢?在我还没有摸索到修行方法的那段日子里,我已经有足够的渴求与迷惑了。当时,在我对修行感到稳定之前,没有人知道在山区与森林中的我是那么地濒临死亡。那是到了后来,人们开始来找我,我的名声才开始远播。但当我三次昏倒、完全不省人事且几乎没有办法活着去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没听过有人赞赏我。那是过了很久之后,我的名声才开始远播。现在大家都在宣扬我的成就,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你想发现潜伏藏在你自己内在的优越特质,那么你必须主动积极修行。若你等到你死了之后,然后再请比丘为你心灵的功德去念诵经文,这样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并不是我们所说的『搔痒就要搔到痒处』 —— 别说我没警告你。如果你想要止痒,就得赶紧搔对痒处;也就是说,你必须加倍努力去行善修行,才能摆脱对世上一切物质的牵挂与执着。像财富与财产,从来就不是真正属于我们所拥有的 —— 我们只是在名义上宣称拥有它们而已。这样,我们会忽略了自己真正的价值。我们在世上所累积的财富,固然能带给我们一定程度的快乐;但如果我们很愚痴,它很快就会转变成一团把我们给彻底摧毁的熊熊烈火。」
「古代已灭苦的圣者们也都是靠着累积善业与内在的德行,直到他们可以成为我们大家重要的皈依处。也许你会认为在那个时候他们没有可以珍惜的财产,但你真以为财富与美女是这个年代才独有的吗?这难道是你们如此放纵与放逸的原因吗?还是因为在我们的国家里可以火化或埋葬大体的坟场太少,以致于你会认为自己都不会死?难道这就是你如此鲁莽与过度自信的原因吗?你们都老是在想该吃什么、该怎么睡,或该玩什么,彷佛这个世界随时会消灭,一切也都将随之消失不见的样子。于是乎,你们赶紧四处挖出一堆没有用的东西,多到无法带着它们到处走动。就算动物也不会这样放纵牠们自己,所以你们不该再认为你们比牠们聪明与高等了。这种盲目的无知只会使状况变得更糟。在未来你们都有可能会遇到困境,这有谁会知道呢?你们可能会发现自己比起你们所鄙视的动物还要更加地贫贱。所以你们应该趁现在还有能力的时候,为此奠定一个正见的基础。」
「我必须为我这么严厉的说话方式道歉,但为了劝人弃恶行善,使用严厉的言语是必要的。当没有人愿意接受真理的时候,我们这个世界将会目睹佛法的消灭。事实上,每个人在过去前生都曾做过一定数量的重大恶业,因此他们不可避免得承受那些果报。不了解这一点的人是不可能看到他们所犯的错,已经足够形成恶报的因缘;反而,他们往往会指责教学太过严厉 —— 使他们的处境依旧不见曙光。」
作者在此要向所有温和的读者致歉,因为我刚才写的内容太放肆与轻率了。我的目的是要为后世保留阿姜曼在某些特定场合说法的方式。我试着尽可能以忠实还原他演说的方式来呈现,对那些希望能思惟他教导的人,为了他们,我才想要记录这一段,也因此我不愿降低他言谈的力道,尽量不去理会任何的顾忌,精准地写下他说的一切。
不管阿姜曼身在何处,总会有人来参访他,并向他请教有关「法」的问题。可惜,经过多年以后,我无法记住当时在场的比丘转述给我的所有问答。我只能记住并写下那些我特别有印象的问答;却忘了那些无法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问答;而如今它们都已流失了。
待了一段适当的时间后,阿姜曼离开了呵叻府,并继续他前往乌隆府的旅程。当他的火车驶进途中位于孔敬府(Khon Kaen)的车站时,有一大群当地民众等着邀请他,希望他能在孔敬府休息,并在当地住一阵子。但阿姜曼不接受这项邀请,他在孔敬府的信众们对于无缘亲自拜见他这一点,也只能抱憾了。
阿姜曼终于抵达了乌隆府,并住在Chao Khun Dhammachedi大师的Bodhisomphon寺里。来自廊开、色军与乌隆等府的民众,都已经等在那里迫不及待要向他顶礼致意。他从那里再继续前往 Non Niwet寺,并在那里度过雨安居。在那一年的雨安居期间,Chao Khun Dhammachedi长老在每个星期的布萨日傍晚时分都会带领一群政府官员与在家众来听阿姜曼说法。当然,这就是Chao Khun Dhammachedi长老费了好大的功夫邀请阿姜曼回乌隆府的理由。他可是穿越清迈府的茂密森林,徒步行脚,亲自提出这项吉祥的邀请。我们大家能在乌隆府遇见并听闻阿姜曼说法,都需诚挚地感激Chao Khun Dhammachedi大师。Chao Khun Dhammachedi大师一直都高度关注修行的方法,不管讨论的时间要花多久,在谈论「法」的时候他都不会感到厌倦;尤其当讨论的议题是有关禅修的时候,他更是有精神。他对阿姜曼极为敬爱,因此,阿姜曼住在乌隆府的期间,他都会特别注意阿姜曼的健康,时时询问那些见过阿姜曼的人,关心他的近况如何。此外,他总是鼓励人们去拜见并认识阿姜曼。他甚至还不厌其烦地陪着那些不敢单独去拜见阿姜曼的人一起去参访他。他在这一方面的努力很杰出,真令人敬佩。
雨安居之后接下来的干季,阿姜曼行脚游方到附近的乡村,找一处最适合他个性的禅修僻静之处。他比较喜欢住在Nong Nam Khem村的近郊,距乌隆府城大约有七英里远。他在这个区域住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那里有令人愉悦的森林,很利于禅修。
他此次在乌隆府的雨安居,对乌隆府与附近地区的出家众与在家众有非常大的帮助。随着他抵达的消息传开后,比丘与在家众就便逐渐开始聚集在他所住的寺院,以便能与他一起修行并听他说法。这些人大多都是在他去清迈府之前他在当地的弟子。他们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都喜不自胜,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供养他,并向他请教。当时阿姜曼的年纪不算太大,大概只有七十岁左右,还能四处行走,不会有太大的困难。总之他天生行动迅速敏捷,随时都准备可以动身继续前进,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他尤其喜爱没有特定目的地的游方行脚,徒步穿过山区与森林,因为在这些地方的生活都很平静且不受打扰。
[i] 提到的这位长老是尊者Chao Khun Upāli(参看第一章注释21 )
[ii] 南传《法句经》第一百六十首偈语:
自己才是自己的依归,他人岂能成为自己的依归?
调伏自己之后,人们获得了难得的归依处(阿罗汉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