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常以為,有些事情「天生無法控制」。例如:心跳、血壓、胃腸的蠕動。這些活動一般被歸為「不隨意運動」,與我們能自由支配的「隨意運動」(如抬手、走路、說話)不同。
但問題的核心真的在於「無法控制」嗎?控制論告訴我們:真正的原因是 缺乏足夠的信息。

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
內臟活動與外部肌肉的差別
我們能隨時精準地控制手指與嘴唇,因為大腦皮質有大量神經專門接收這些部位的資訊(所謂「本體感覺」)。這些即時、清晰的資訊,讓我們能精細地完成寫字、彈琴、說話等動作。
相比之下,心跳與血壓的內臟感受器,大多只傳來模糊訊號(如飽感、尿意),而不是清晰的主觀感覺。沒有資訊,大腦自然無法主動控制。
這就揭示了一個重要的控制論原理:沒有足夠的資訊,就無法進行有效的控制。
生物反饋療法:讓「不可控」變得可控
近年來,醫學上發展出「生物反饋療法(Biofeedback)」。
原理很簡單:把血壓、心律、甚至痛覺這些內臟資訊,轉換為數字、燈光、聲音,再透過眼睛或耳朵傳回大腦。
當人能「看見」或「聽見」自己體內的狀態後,經過訓練就能逐漸調節它。例如:
- 降低血壓
- 控制心跳節律
- 減輕偏頭痛或慢性疼痛
甚至連猴子、狗、牛這樣的動物,經過儀器訓練後,也能學會調控關節痛或胃潰瘍。
換句話說,當資訊管道被打開,「不可控」就能轉化為「可控」。
聾啞與語言:缺乏資訊就失去控制
另一個經典案例是語言學習。並不是所有的啞巴都是因為發音器官受損,更多情況是幼年失去聽覺,導致無法獲得語言的聲音資訊。因為聽不見,他們無法即時修正自己的發音,自然也就學不會說話。
在十九世紀的歐洲,有一位叫做 海倫·凱勒(Helen Keller) 的女孩。她在一歲半時因為疾病,失去了視力與聽力,也就是說,她的兩個最主要的資訊通道——眼睛與耳朵——幾乎完全封閉。她無法聽見,也無法模仿別人的語音,自然也無法學會說話。
在六歲之前,她的世界幾乎是一片混亂。她能感覺到事物的存在,但無法理解這些東西背後有什麼意義。她常常因為無法表達而發脾氣,甚至陷入自暴自棄的狀態。
直到有一天,老師 安妮·蘇利文(Anne Sullivan) 來到她的生命裡。蘇利文老師發明了一種「觸覺字母法」,在海倫的手掌上拼寫單詞。她先讓海倫觸摸水流,然後在她手上拼寫「W-A-T-E-R」。一次、兩次、無數次,直到有一瞬間,海倫突然意識到:
「這些手掌上的符號,代表著外界的事物!」
這一刻,就像是打通了她與世界之間的資訊通道。從那天開始,海倫瘋狂地學習,每樣東西都要老師拼給她,她要知道它的名字。很快,她學會了語言,雖然是透過手語和盲文,但她真正掌握了「符號系統」,也就有了思考、表達與理解世界的能力。
從故事看控制論與資訊觀點
資訊通道是語言的基礎
- 一個孩子如果完全沒有聽覺輸入,那麼「口語語言」的學習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模仿聲音需要資訊流入。
- 如果改用視覺或觸覺通道(如手語、點字),那麼語言依然可以建立。
語言是「控制世界」的工具
- 沒有語言時,海倫的行為是混亂的、被動的。
- 獲得語言後,她能組織思維、表達需求、影響他人,等於她的「控制能力」被大幅提升。
訊通道決定可能性空間
- 在失去聽覺與視覺時,海倫的「可能性空間」極度收縮。
- 一旦手語這條資訊通道打開,她的可能性空間急速擴張:學習、思考、甚至後來成為作家與演講家。
紀昌學箭:從「看見」到「命中」的練習
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叫紀昌,想跟名師飛衛學射箭。紀昌天資不差,力氣也夠,可是飛衛並沒有馬上教他拿弓拉弦。飛衛先問他:「你想學箭法,先要把什麼練好?」紀昌答不出來。飛衛說:「先練你的眼力。學箭不是先學拉弓,而是先學會看清目標。」
於是飛衛給了紀昌一個看似奇怪的任務:白天,當師傅的妻子在織布時,紀昌就躺在織機下面,盯著來回穿梭的梭子看。飛衛要求他長時間持續注視,不能亂移視線。紀昌照做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眼睛開始能在微小的來回動作中分辨出細微的變化。
但飛衛還不滿意。他進一步加重難度:用一根頭髮綁一隻微小的虱子,掛在窗邊。每天站在遠處,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小東西。剛開始,虱子只是小小一點,幾乎看不見;紀昌日復一日地練習,漸漸地,他能把那微小的目標在視覺中放大到能細看毛節與輪廓的程度──在他的眼裡,那隻虱子像車輪那麼大。
當飛衛看到紀昌的眼力真正達到能把微小目標放大的境界,便開始教他拉弓、站姿、放箭的技巧。很快,紀昌成為百發百中的神射手。

列子 - 紀昌學箭
飛衛強調「先練眼力」並不是迷信或奇技,而是深刻的教學策略。
- 控制需要資訊:要把箭精準射中目標,身體必須知道目標的精確位置、距離、角度與風向──也就是要有高品質、低不確定性的資訊。
- 感知決定控制的可能性空間:紀昌原先能做的動作很多,但在沒有精細視覺資訊前,他的可能性空間很廣、也很不確定。透過盯梭子、盯虱子的練習,他把關於「目標的可能性」縮小到非常精準的狀態,這樣身體的每一次出手(控制)才有機會是準確的。
- 練習是放大資訊通道的過程:眼力訓練其實是訓練注意、提升感覺解析力與感知穩定性;等到感知夠清楚,手部的運動控制就能被更精確地調整。
飛衛的教法,從古至今仍在各種高精度技能訓練中被複製:射箭、射擊、醫師的顯微手術、音樂家的視譜與指法、運動員的注視訓練,甚至駕駛員的掃視習慣,都是在先遠端放大或穩定感知,然後再練習動作。
這個故事的核心,其實不是「勤學苦練」四個字,而是 要獲得足夠清晰的目標資訊,才能做到精準控制 。
很多「天生不能做」或「學不好」的事,往往是因為信息通道還沒打開、還沒被放大、還沒被訓練。
知與行的統一
從控制論的角度來看,知 = 資訊的獲取,行 = 控制的實踐。
- 沒有知,就無法行:缺乏資訊,控制失效。
- 沒有行,就無法知:不參與控制,資訊也無法深化。
這正是「知行合一」的現代科學詮釋。資訊與控制之間存在質與量的制約關係,兩者共同推動人類認識與改造世界的能力。
結語
當我們重新審視「不可控」這個概念時,就會發現,它往往只是「缺乏資訊」的另一種表達。
- 打開資訊通道 → 擴大了控制能力
- 提升控制能力 → 反過來又獲得更多資訊
這是一個動態循環,也是控制論的核心精神。從心跳調控、生物反饋,到語言學習,再到古代的射箭故事,背後揭示的都是同一條原理:
要想控制,就必須先獲取足夠的資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