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嫚
第一幕:失物在城市最古老、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巷弄深處,藏著一家沒有招牌的店。
店裡不賣別的,只賣氣味。
店主是一位名叫阿默的男人,沒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他總是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麻布工作衫,一雙手,像是被時間與植物的汁液染過,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琥珀色。
人們都叫他,「憶釀師」。他不釀酒,只釀記憶。
這天下午,店裡的風鈴響起,走進來一位年輕的女子。她穿著一身剪裁俐落的黑色套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看起來像一株被精心修剪過、卻略顯僵硬的盆栽。
「您好,」她開口,聲音清脆,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聽說……您能幫人找回遺失的東西。」
阿默點點頭,指了指對面的藤椅。
女子坐下後,將一個看起來頗有分量的天鵝絨布袋,放到了桌上。「我叫心悅,是一位鋼琴家。」她說,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自己那雙放在膝蓋上、手指修長的手,「但我最近,生病了。」
她的病,醫生診斷不出來。那是一種發生在靈魂層面的失憶症。她彈得出世界上所有最艱難的曲目,技巧完美無瑕,卻失去了創作的能力。她的指尖,再也流淌不出任何一段,屬於她自己的旋律。
「我忘了一首歌。」心悅的聲音低了下去,「一首我奶奶,在我小時候,經常哼給我聽的搖籃曲。那段旋loody對我非常重要,我覺得…我覺得只要能找回它,我就能好起來。」
她打開布袋,小心翼翼地,將裡面的東西一一取出:一條繡著褪色蘭花的絲巾、一個邊角已經生鏽的鐵製餅乾盒,還有一支齒梳已經斷了幾根的、深棕色的舊木梳。
「這些,是奶奶留給我所有的東西了。」
第二幕:蒸餾
阿默沒有說話。他只是伸出那雙琥珀色的手,輕輕地,拂過每一件物品。
他觸碰了絲巾的柔軟,感受到了指尖下,那份屬於祖孫之間、無條件的疼愛。他又敲了敲餅乾盒,從那空洞的回音裡,聽見了童年午後,充滿奶油香氣的、無憂無慮的笑聲。
最後,他的手指,停在了那支斷齒的舊木梳上。
「就是它了。」阿默輕聲說。
心悅有些不解:「這支梳子最破舊,為什麼……」
「因為最深刻的記憶,往往不是藏在最美好的事物裡。」阿默解釋道,「它身上,附著著最強烈、也最複雜的情緒。」
他拿起木梳,走進了店鋪的後場。那裡,不像前廳那樣充滿了溫柔的香氣,反而更像一座鍊金術師的實驗室。一座古老的黃銅蒸餾器,在中央靜靜地矗立著,周圍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奇特的玻璃器皿與裝著乾燥植物的標本瓶。
阿默將那支木梳,放進了蒸餾器的中央。他又從架子上,取下了幾樣東西:一小撮能安撫心神的月光草、兩片能放大情感的深海貝母,還有一滴,從百年老松樹上凝結而成的、帶著時間氣息的樹脂。
他將這些輔料,依序投入。然後,點燃了蒸餾器下方,那朵跳動著淡紫色火焰的燭火。
很快地,一滴、兩滴……帶著氤氳霧氣的、透明的液體,開始順著冰涼的冷凝管,緩緩滴落,匯集到下方一個小小的水晶瓶中。
整個房間,都瀰漫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那氣味裡,有老舊木頭的沉穩,有梔子花的溫柔,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像是雨後金屬般的、清冷的氣息。

第三幕:氣味
當水晶瓶裝了約莫三分之一滿時,阿默熄滅了火焰。
他將那瓶尚有餘溫的液體,遞給了心悅。「聞聞看吧。」他說,「但要小心,記憶的浪潮,有時比現實更兇猛。」
心悅顫抖著手,接過瓶子。她拔開木塞,湊到鼻尖,非常輕地,吸了一口氣。
就在那一瞬間——
世界消失了。
她「看見」了。看見自己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坐在奶奶家那架老舊的鋼琴前。窗外,是夏日的午後,陽光將奶奶的側臉,映照得溫柔無比。
奶奶的歌聲,清晰地,在耳邊響起。那段被她尋覓已久的、溫柔的搖籃曲旋律,像一股暖流,瞬間注滿了她乾涸的靈魂。
她欣喜若狂。但下一秒,浪潮襲來。
她感覺到,奶奶溫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同時,也用指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她彈錯音符的手指。「這裡,又彈錯了。」奶奶的聲音,依舊溫柔,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嚴厲。
接著,她感覺到了自己當時的情緒——那份,因為反覆練習卻總也達不到奶奶要求而產生的、巨大的焦躁與不耐煩。那份,「為什麼我這麼笨」、「我永遠也彈不好」的、深切的自我懷疑,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啊!」心悅驚呼一聲,猛地將瓶子從鼻尖移開,臉色蒼白如紙,眼眶裡,迅速積滿了淚水。
「我想起來了……」她喃喃自語,「我不是忘了旋律……我是……我是忘了當時有多痛苦……」
第四幕:交響曲
她抬起頭,不解地看著阿默:「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想起這些?」
阿默將那瓶記憶,重新蓋好,放回桌上。他倒了一杯溫熱的花草茶,推到心悅面前。
「因為,記憶不是一場完美的獨奏會。」阿默的聲音,像店裡那些沉靜的氣味一樣,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它是一首完整的交響曲,裡面有溫柔的長笛,也有沉重的定音鼓。你不能只留下你喜歡的樂章,卻要求整首曲子依舊動人。」
他看著心悅,繼續說:「你不是失去了創作的能力。你只是害怕,害怕你創作出的音樂,會不夠完美,會再次讓你體驗到,童年時那份『不夠好』的痛苦。所以,你的靈魂,選擇了遺忘。」
心悅的眼淚,終於,無聲地滑落。
真正的療癒,不是只取回那段甜蜜的旋律,而是有勇氣,去擁抱那個,曾經在鋼琴前,因彈錯一個音符而懊惱不已的、不完美的、卻無比真實的小女孩,同時,也深深將那份痛苦,變成對奶奶的感謝。
那天,心悅在店裡坐了很久。
她離開時,沒有帶走那瓶記憶。她只是對阿-默,深深地鞠了一躬。她走出去的步伐,依舊安靜,但那過於挺直的、像盔甲一樣的背脊,似乎,終於,有了一絲柔軟的弧度。
一個月後,阿默在廣播裡,聽到了一首新發表的鋼琴曲。
曲子的創作者,是心悅。
那首曲子裡,有溫柔的、像是搖籃曲一般的旋律,但更多的是,一種全新的、屬於她自己的、包含了光明與陰影、喜悅與惆悵的、充滿生命力的動人力量。
阿默笑了笑,轉身,繼續擦拭著他那些等待著下一個失主的水晶瓶。
因為他知道,最好的記憶,從來都不是為了讓人們耽溺於過去。
而是為了給人們,走向未來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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