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來自林薇十七歲生日的「歡愉」結晶,像一顆微小卻熾熱的火種,在林硯冰冷已久的內心深處點燃了什麼。它帶來的並非單純的慰藉,而是一種尖銳的、不容置疑的參照物。她反覆體驗著那份未經雕琢的喜悅,每一次,都能在其中發現新的、細膩的紋理——那是算法永遠無法精準模擬的生命質感。
與此同時,她對「靜謐喜悅」的設計思路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她不再試圖創造一種虛無縹緲的寧靜,而是開始大膽地融入那些被許墨視為「噪音」的元素——一絲成功後的激動微顫,一點期待實現時的輕盈雀躍,甚至是一縷對過往憂傷的淡淡釋然。她設計的結晶內部,光點不再均勻流轉,而是像真實的心跳般有著微妙的起伏和碰撞,色彩也更加豐富而有層次。
當她將這份全新的初版設計提交給部門評審時,引起了不小的爭議。
「這波動是否過於強烈?不符合『靜謐』的主題。」
「色彩飽和度超標了,可能會引發用戶不適。」
但也有一些年輕設計師眼睛發亮:「這感覺……很真實,很有力量。」
主管拿不定主意,最終將方案提交給了技術層面把關的許墨。
許墨的反應來得很快,而且直接繞過了主管,邀請林硯再次前往頂層辦公室。
這一次,辦公室的光線被調得很暗,只有許墨面前的工作台散發著冷冽的白光。他沒有寒暄,直接將林硯的新設計方案全息投影在空氣中。那枚結晶內部生機勃勃、略顯「混亂」的光影流動,在過分整潔的空間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解釋一下,林學妹。」許墨的聲音平穩,但林硯能聽出下面壓抑的不悅,「這偏離了設計規範。過度的隨機性和情感雜質,會增加用戶大腦的處理負擔,降低體驗的舒適度。這不是我們追求的『優化』。」
林硯沒有退縮。親身體驗過妹妹純粹快樂的她,此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底氣。「這不是雜質,這是真實。我們之前提供的『舒適』,本質上是情感的稀釋和閹割。用戶長期攝入那種單一化的情緒產品,只會讓自己的情感感知系統變得越來越遲鈍、越來越依賴外部供給。這不是在服務人類,這是在製造情感殘疾!」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繞圈子,直接亮出底牌:「我體驗過了,許學長。我體驗過未被你們『優化』過的、最原始的情感樣本。那種強度和豐富性,是任何精心設計的產品都無法比擬的。你們所謂的『保護』和『增益』,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便於管理和控制,不是嗎?就像你們未經同意,將我妹妹那樣的高純度情感標本納入你們的『普羅米修斯計劃』一樣!」
辦公室裡陷入一片死寂。許墨臉上的最後一絲禮貌性的溫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底的、研究者般的冰冷。他身體向後,靠在高背椅上,雙手交叉置於身前。
「所以,這就是妳的選擇。」他陳述道,語氣裡沒有意外,只有最終確認後的淡漠。「拒絕合作,堅持妳那套關於『真實』的、多愁善感的幻想。」
他輕輕一揮手,調出了另一份全息報告,上面清晰地顯示著林硯之前觸發安全警報的詳細記錄,以及阿浪在數據黑市中活動的一些模糊關聯痕跡。「妳不僅竊取集團機密,還與地下市場的危險分子合作。林硯,妳已經越界了。」
「竊取?」林硯感到一股荒謬的憤怒,「我拿回的是屬於我妹妹的東西!是你們未經允許從她身上偷走的!」
「所有在新海市產生的情感數據,最終解釋權和開發權都歸集團所有。這是用戶協議第7條第3款,雖然很少有人仔細閱讀。」許墨的語氣帶著一種法律條文般的冷酷精準,「至於妳的合作者,那個叫阿浪的資訊掮客,他多次破壞集團數據安全,非法交易受管制的情感樣本……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社會情緒穩定的威脅。」
林硯意識到,與許墨爭論倫理和法律是徒勞的。他的邏輯建立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價值體系上,在那個體系裡,效率和控制高於一切,個體的情感和權利可以被輕易量化、歸類和處置。
「那麼,你現在打算怎麼做?把我交給法務部?還是讓安保部門來處理?」林硯挺直了脊背,準備迎接最壞的結果。
許墨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鐘,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損壞的實驗儀器。「不。那樣處理,對集團聲譽沒有好處,也過於……浪費。」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會駁回妳的設計方案,並以『理念與集團發展方向不符』為由,將妳從『心境坊』開除。這是最體面的方式。」
「至於妳,林硯。」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憐憫的意味,「離開集團的保護,妳很快就會明白,妳所珍視的那種『真實』,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脆弱和不堪一擊。沒有經過優化的情感,只會帶來混亂和痛苦。當妳被妳所追求的『真實』灼傷時,或許會想起我今天的話。」
這是最後的判決,也是一場理念的徹底決裂。他沒有選擇用法律碾壓她,而是用一種更殘酷的方式——將她放逐到她所堅信的世界裡,並預言她的失敗。
「那就走著瞧吧,許學長。」林硯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我會證明,真正脆弱和不堪一擊的,是試圖囚禁人類情感的牢籠。」
她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這間可以俯瞰眾生的頂層辦公室。身後,是許墨那如同磐石般冰冷而堅定的理念堡壘。身前,是未知的、充滿風險的自由,以及一場註定艱難的戰鬥。
當電梯門緩緩關上,將那個冰冷的世界隔絕在外時,林硯感到一種奇異的輕鬆。她失去了光鮮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但也擺脫了那個試圖將她同化的系統。她現在是一個徹底的「外部人員」了。
她拿出通訊器,發送了一條加密信息給阿浪:
「我被開除了。他們很快就會注意到那枚結晶的丟失。我們需要更快行動。」
理念的決裂,意味著偽裝的結束,也意味著真正的對抗,即將拉開序幕。她不再是那個在體系內部小心翼翼探尋真相的設計師,而是成為了站在龐然大物對面的挑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