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台北捷運車廂裡,背著媽祖遶境徽章的年輕人正用粵語與視訊另一端的奶奶閒話家常,身旁女孩的T恤印著「Penang Hokkien」字樣,她用客語與友人商議著下週的鹽水蜂炮行程。這些零散的生活片段讓人意識到:我們早已活在跨越國界、語言與節令的文化網絡中。那種「華夏子孫必須綁定某個國家」的說法,在真實的聲音裡顯得蒼白無力。
「不是終國人」並非否定國家或拒絕歷史,而是提醒我們:身份不必終點於國。華夏共同體與其被想像成必須熔煉成單一味道的湯,不如轉譯為一盤持續調拌的沙拉——材料可以新增、比例可以調整,卻仍分享同一個盛盤的脈絡。歷史敘事往往把「華夏子孫」寫成血統純度或政治忠誠的象徵,但真實生活中的我們早已拼貼成多中心的文化場域。語言上,閩南語、粵語、客語、吳語並存於街頭巷尾;飲食上,粵式早茶、東北酸菜鍋、南洋娘惹糕與台東小米酒並肩上桌;節序上,同樣的農曆新年在瀋陽配凍梨,在檳城是娘惹糕,在墨爾本華埠則混入澳洲葡萄酒祝福。社會學者雷蒙·威廉斯說,文化是日常實踐的積累;斯圖亞特·霍爾則提醒我們,身份不是既定的本質,而是一場持續「成為」的過程。
沙拉盤理論提供另一種想像:多種配料保留風味與形狀,卻在同一器皿內達成和諧共存。新加坡的小販中心以多語菜牌和共享座位體現共存秩序;雲林的媽祖遶境吸納國際志工,一起維護儀式但保留各自信仰方式;粵語流行歌翻唱台語作品,既保留原味又創造新的對話。這些例子證明:差異保留下來不會削弱共同體,反而讓整盤沙拉保持呼吸與彈性。要讓沙拉盤模型真正落地,必須先完成去政治化的重構:文化歸屬不再綁定護照,邊界變得可滲透,離散社群、跨族婚姻、跨語教育與線上社群讓差異得以共存與調整。台裔馬來西亞人可以在檳城說福建話,在台北講華語,在倫敦用英語工作;海外二代透過線上書法課與祖父母建立共同語彙。
去政治化後,我們需要新的工具描繪身份的密度光譜:情感連結體現在對節序、文藝、風物的回應;實踐參與落在語言使用、禮俗履行、飲食與藝能的日常投入;記憶敘事則透過家族與社群的遷徙故事、跨地連結的共同記憶來建構。這些指標不是排他性的門檻,而是光譜坐標。身份於是從「被某個權力定義」轉向「可自我建構並被社群互認」。「不是終國人」是一份邀請,邀請我們承認身份不必終點於國家,邀請我們看見語言、節慶、味覺與記憶如何形成跨地域的網絡,也邀請我們親手調拌這盤沙拉。當多中心與多風味被視為常態,廣義華夏共同體的活力就來自差異的保存與連結的更新。下一次聽見有人問「誰才是華夏子孫」,也許我們可以微笑回答:那是一盤會呼吸的沙拉,而我們正一起調拌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