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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有說話聲。她感到一隻大手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頭髮。她辛苦地張開眼,就像眼皮有千斤重。
一對大眼珠俯視著她。『韻心。』
是文誠。她痛苦而厭惡地閉上眼睛。居然沒死!這個不幸的發現,像一輛載重的大貨卡,重重地、痛苦地輾過她的胸脯。
活著對她來講,不是值得高興的事。一想到得重新去面對現實、困惱及死亡,她便無法控制自己,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
『爲什麼救我?我不要!我不要!』
『有事好商量,幹嘛做這種傻事?』
韻心偏首,不讓文誠爲她整理遮住她眼睛的一綹頭髮。
『你們沒法阻止我的。』她大聲說。胃部痛得要撕裂似的。她低聲而肯定地強調:『休想阻止我,我受夠了。』
『也不想想,這會令多少人傷心?』母親哽咽地說。掏出手絹,擦紅腫的雙眼。
韻心忽然發覺,母親憔悴面顏上的皺紋,一夜之間蔓延起來,那紋間似深藏著令人心疼的什麼在裏面。
『媽,』韻心有些不忍。『您不知我活得有多痛苦?』
『爲什麼不肯退一步想呢?』母親又哭起來,低低地。強忍不住的哭聲,在病房聽來却清晰得像一把刀,輕輕割著心坎。
『可是你們從來沒有替我想想,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母親不斷的哭聲,令韻心喘不過氣來。
『如果,妳真的是——』文誠像失去了最心愛的東西,用一種無可挽回的黯然,微弱地說:『我可以答應妳。』那聲音有如硬從喉管裏擠出的牙膏渣。
聽見文誠這麼說,熄滅的灰燼又雄雄地燃燒起來了。韻心立即坐直身子,抓住文誠的手臂。
『是你說的!』她兩眼充滿逼人的光芒,興奮地朝母親叫著:『媽,您也聽到了!』
就在這時,她看見文誠的臉頰爬了兩道淚水。他像是一夜未闔眼,眼睛佈滿血絲,臉頰、下顎長出了一片狼狽、微黑的鬍髭。這是第一次看到大男人落淚,然而這並不能改變什麼。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她走出悲愁的城堡了。
『我出去了。』聲音像牆壁一樣平板。
文誠像沒了魂似的,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她一眼,那無奈、可悲而又淒苦的眼神,令她低下頭去。
『我就不懂,妳為什麼不能好好地對待文誠?』母親停止哭泣,那聲音像在埋怨又像在呵責。
韻心覺得,母親在這一問題上始終不諒解她,是不是與她傳統婦女的道德思想有關?
『媽,您知不知道什麼是愛?』
母親睜大紅腫的雙眼,一時說不出話,臉也因為迷惘而蒼白起來。她默默地沈思,像在尋找一個刁鑽的題目的解答。隔了一下,她困惱地斥責道:
『愛,愛,你們年輕人滿口都是愛,還不是人云亦云。』
『媽,沒有愛的婚姻,再怎麼保護也會迅速腐敗。而我對浩明就是愛。』
『妳還忘不了浩明?』母親驚異地注視她:『離婚全爲了浩明?』
『就算沒有他,我也會離開文誠。我從來就沒愛過文誠,我們無法彼此適應。』她確信,文誠並沒有佔去她感情的位置。他們的過去,都死了。
『妳確定愛浩明?』母親質問:『嫁給浩明,就會幸福?』
她自信地點點頭。覺得母親的表情很奇怪,說不出來。
『當長期飄泊的軍人的妻子,妳肯定自己會快樂?』
『我深信愛的力量,它會克服一切。』韻心兩眼因著肯定而明亮起來。『媽,您放心。』
『我不懂什麼愛。但我和你父親不也過得很好?』
『媽,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妳要想清楚。媽這全是爲妳好。』母親知道她是聽不進的,無可奈何地幫她拉好被。『好好休息,也許明天出院。我去幫妳拿藥。』
母親小心地闔上門。一個勝利的微笑,像隻小蚊子歡悅地飛上韻心的臉頰。
年輕的陽光由潔淨的窗玻璃射進來,雪白的牆壁是那樣親切而可愛。幾隻麻雀在窗外的枝頭跳來跳去。那鳴叫像首改編的民謠樂曲,聽來是那樣地悅耳動聽,那樣地令人驚喜。微微晃動的樹葉,像在幫忙打拍子一樣。
明天,明天就出院了。哦,多好!我要立即告訴浩明,我是自由身了,我要做你妻——丁太太。浩明聽了會抱住我,吻我,吻得我喘不過氣來。現在她想,終於解除了長久以來,寂寞對她的懲罰。不必再靠記憶活著了。
韻心禁不住微笑了起來。一股極幸福的快樂,在她全身激盪著。
有人在敲門。
浩明!一定是浩明來看我!
她用手整整自己雜草般的頭髮,又摸摸臉頰,擔心自己過於蒼白。她不禁斥責自己,竟會這麼在乎外表,一如這是她的缺點。
『好點了吧?』
學心手上拿了一束鮮花。
韻心有些失望,但又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學心好消息。她接過鮮花,深深地聞了一聞,好香。學心靜靜地將鮮花挿在花瓶中,在明亮的房間裏,這些鮮花耀眼新鮮。
『哥,我從來沒這麼好過。』她拉住學心的手,欣悅告訴他:『哥,我即將是丁太太了,你聽到沒有?』
學心臉色很沈重,一點也沒有爲她高興。寬平的額頭反而寫著憂愁、悲傷的情感。
『怎麽了?你不高興我和浩明一起?』她著急地詢問學心。她害怕原本支持她的人現在也反對她。
『妹,我希望妳堅强一點,不要再做傻事。』學心嚴肅地說,像最差勁的演員,背著生硬的台詞。
『我當然不會再做傻事,我已經沒有理由再這麼做。』她為哥哥的顧慮感到好笑。
哥哥小心地拉斷袖口一根線頭,說:
『妳沒弄懂我的意思。』
『沒弄懂?』
哥哥太奇怪了,韻心十分迷惑,哥哥平常不會這樣的。
『浩明死了。』哥哥石膏般慘白的臉,痛苦得痙攣起來。
『死了?』眼中的陽光一下子黯淡了,一片驚怖的雨雲闖進心裏。韻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解地抓住哥哥的手臂。『你說,浩明死了?』
學心抿著嘴,點點頭。他們因著噩耗而落入憂戚的沈默裏。有一種悲哀的、愴痛的、無告的情感,塞滿了病房,令人感到窒息,無法動彈。
屋內的陽光,不知何時已悄悄遁去。
浩明死了?不可能的。他那天在臺南車站不還親口說要我?不可能的。這是一個騙局,或是誤會。
『你騙我。』韻心哭著:『告訴我,你騙我。』
『聽我說。』學心扳正她,搖撼著她,等她平靜下來。『浩明在臺南被汽車撞死的。他沒有親人,軍方在他的通訊簿找到我們,寄了通知來,要我們去點收遺物。』他自口袋取出一張微縐的通知,交給她。
韻心迫不及待地打開通知,兩手顫抖不已。
陸軍步兵第三四○二部隊(函)
時間:○年○月○日
字號:○字第○號
駐地:臺南
受文者:周學心
副本收受者:北市團管區,聯勤留守業務署
主旨:檢送本部中尉輔導長丁浩明死亡通報乙份,死亡證明書乙份,該員遺物清單乙份(如附件)。希查照。
說明:
一、丁員因車禍意外死亡。
二、丁員無受益人,無親屬。
三、請於○年○月○日前持本函及身分證件至本部點收丁員遺物。
部隊長陸軍步兵上校○○○
通知上的每一個字,都像銳利的匕首,經由瞳孔,刺入她脆弱的心的每一部分,她痛得失聲叫出來。心靈永恆的太陽竟突然離開世界。她什麼也不能想,眼前立時蒙上一片冷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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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韻心醒醒。』學心把她抱在懷裏,猛猛地搖動著。『堅強一點。』
韻心甦醒過來,腦子像被狠狠地踩踏過,一點也沒法思想。隔了一會兒,曾被擊潰的思想才又聚合起來。
噩夢,如果這只是個噩夢,該有多好。
偉大的浩明,怎會像脆弱的玻璃器皿一樣,說破就破呢?在心目中,他是那麼偉大而可敬呀!可是那張蓋了紅紅大印的軍方通知,殘忍無情地證明著事實。命運怎麼如此作弄人呢?給了希望,竟然是爲了給予以更大的失望。這是多麼醜陋而殘酷呢?
現在最需要的,莫過於浩明那曾經支持過她的哀愁,也曾支持過她的快樂的手臂支持。可是,她已失去了浩明。生命對她已失去了意義,再沒有支持她活下去的理由。
腦海再度閃過那令人顫慄的字眼。再面對它,應該更加輕易吧?
『韻心,』學心以為她變傻了似的,用手掌拍了拍她泥塑般的臉頰。『妳不會再做傻事吧?』
幸福拒絕了她,為什麼她就不能拒絕痛苦呢?難道她就得不斷忍受著不幸的折磨?
『我不知道。』韻心手指壓著太陽穴,極其痛苦地說:『哥,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學心的手,溫柔而又有力地拍拍她的肩,兩眼流露無以言宣的愛憐與關懷。他站起身,俯視著她。
『我知道這不容易,可是妳千萬不可——,答應我。』他的臉色是那麼愁苦,那麼令人不忍。
活著,實在不單是自己一人的事。她辛苦地點頭,學心這才滿意地退出房間。
病房又靜了下來。韻心背倚著雪白的牆,虛軟地望著窗外,枝椏上麻雀聒噪著 ,牠們像天然的舞者,跳躍不已,那麼無憂那麼教人嫉妒。牠們不用擔心明天吧?韻心想,可是我呢?我的明天註定要面對無窮無盡的孤寂,天底下再沒有比孤單寂寞更壞的了。明天,真是可怕的東西,它彷彿躲在房間的角落,窺伺著她,準備隨時吞噬了她。如何來面對它呢?如何來忍受它的煎熬呢?
明天,明天,明天,數不清的明天,恐怖的蝙蝠一般,在腦海盤旋又盤旋,她覺得昏眩,像要陷入巨大的漩渦之中,整個人却無力掙扎,疲憊得要逃遁了。她多麼想,就這麼睡下去,睡下去,永遠不再醒來。可是,死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身子翻了又翻,怎麼也睡不著。隔了一陣,她終於痛苦、無告地喊著『浩明』,然後氣惱地趴在床上,重重敲打著頭,拉扯著髮,無能地悲泣起來。(完)